穆府行宮,皇甫衍妍扶欄而立,遠處脈脈青山。織繡繁複的曲裾滴滴答答,頭上堆起的髮髻用十幾根長簪固定,壓的她挺直了背脊。
還是幼年的時候,在歡離谷,領著佟月綸黑天白天的瞎鬧,有時候玩累了,躺在竹椅上看裴千羽。裴千羽整裝,做藥,或者寫字,有時候回過頭來,阿顏,看什麼?
拿袖子遮住臉,含糊的避過去,哪有看……
“平德十年,大姑姑把我從歡離接出來,”皇甫衍妍淡淡的看口,她身後千崖競秀俱是一皺眉,衍妍看不見他們的表情,只顧自己說話,“第一次見到大姑姑的時候,我還納悶,哪裡來的這樣漂亮精緻的人,真是第一次見。”
千崖,競秀知道她所說的大姑姑便是長公主府第一女侍息容,淑祐身邊最得力的侍女,在府裡可稱的上是半個主子。
“那時候大姑姑要接我出去,千羽也沒攔著,我還不知道我這一出去就再也回不去。”皇甫衍妍低低的嘆息,“八年,我離開歡離八年,卻好像已經忘記哪裡的模樣了……”她回過頭,苦笑,“我是不是就是這樣一個薄情寡恩的人?”
競秀睜大眼睛,看著她。千崖走過來,“怎麼會這樣想?”
“不知道,不是忽然的想法,我一直這樣覺得的,只是不敢往深處尋思……”今天陸湛波一句話提醒了她,她不得不深思這個問題。
夜裡衍妍睡的混亂,夢裡全部都是住在綠綺園的時候的夢,殘缺不全。
醒來天已經大亮,舒落特地陪著她吃了早飯,穆穆出奇的乖巧,坐在那裡水汪汪的眼睛看著她。
一上午都閒來無事,穆府花園倒是挺大,只可憐穆勝澤太過戒備,行宮進出人員勘察的厲害,花園裡連點生氣都沒有。她溜了一圈,無聊的想要撕紙。
好在中飯簡錚陪著,特地講了許多聽來的故事,衍妍嘻嘻哈哈的就著飯吃了,心情好起來。她不知道這些笑話還是地方上那些官員特地拿來討皇帝歡喜的,簡錚看著她高興心裡也很舒暢。
“鈞州的金飾很好,可以買一點帶回去送給吹寒。”
簡錚一愣,“貢品已經很多了……再收,怕是不好。”
衍妍笑道:“誰說的是那些個,那些或許吹寒還看不上眼,小作坊裡有不少好東西,女孩都喜歡的。”
簡錚點頭,“回頭我叫鄭卓去看看……”
真是孺子不可教,阿妍憤憤的腹誹,說:“鄭卓,鄭卓……你做丈夫的,就不能親力親爲一下?”
突如其來的怒氣嚇得簡錚啪嗒筷子掉地上了,身後侍立的朱繡哼哼唧唧的笑,被碧織一把掐住腰身,簡錚面上不好看,卻不好發作,衍妍更加氣不打一處來,摔了筷子走了。
得,一頓飯的笑話白講了。
偏這時候羅枻來了,競秀在衍妍身後使勁的遞眼色,羅枻看的皺眉,衍妍冷笑,“競秀,眼病犯了不成?”
競秀吶吶不敢言。
羅枻卻看著她笑,“怎麼,生氣了?”
“滾!”
“好了好了,”羅枻作勢要滾,衍妍咬牙,“滾回來!”
一來二去心裡好過不少,因此看羅枻也順眼幾分順眼。這時候正好是陽光最盛,渾身都不舒服的很,皇甫衍妍站在廊下,忽然想起大靖平德十四年那會兒,在一個一樣的午後,她去了容妃那兒,找衍妗。
她們一路跑到冷宮,蔥鬱的樹林裡她們就這麼躺著,那個時候衍妗是公主,她有一個風流的哥哥,衍璟。
後來去見了牧飛纓,皇甫衍妍終究放不下這點事,她要親自看著牧飛纓去連州。牧飛纓倒是心情很好的樣子,依然跟她打哈哈湊趣兒。
“你這是要走了?”
“嗯哼,你這是捨不得我特地來送我?”
衍妍眉毛一挑,冷哼,“做夢去吧!”
又問,“真的要走呀?”
“是呢,家裡來信,不走不成的。再說,我也出來很久了。既然……”牧飛纓笑了下,衍妍點頭,她知道這人是家裡的主心骨,換在她身上,她也捨不得離開這麼久。
可是牧飛纓藏了半句的話,她再也沒有說出口。
不一會門外響起敲門聲,競秀去開門,卻是陸湛波探頭進來,本來想要說什麼的看見屋子裡的客人,硬生生轉口,“啊,阿妍你也在啊……”
“書生,”阿妍跟他打招呼,“剛來的,大堂裡沒看見你呀……”
“在後院來著,”陸湛波似乎很不好意思,“那什麼,你有客人,我走了……”
這話自然是對著牧飛纓說的,牧飛纓對陸湛波訓練已久,根本不拿這呆子當外人,“回來,也不看看是誰!”
“就是,”衍妍點頭,“我哪裡算客人,也是來蹭飯的……”忽然伸個懶腰,“餓了,去找點吃的……”拐著手走出房間,臨到門口跟陸湛波笑了下,可憐書生莫名其妙的紅了臉。
出的別院,往前頭走,除了幾個僕從之外沒見到一個認識的。
東方這裡的花園沒有見慣了的那種匠心獨運的曲苑雕欄,小橋流水,只是花木扶疏頗顯大氣,皇甫衍妍且走且嘆,心想猥瑣如東方雲也能有這份心境,真是不容易。
遠遠的見著院子中間一座小亭,裡頭戒備森嚴,正是舜顏設宴在等人。
走過去,看著那一圈的人,嘖嘖嘆道:“等誰呢?這麼大的陣勢。”
誰想舜顏一揮手,那些人都悄悄地退到一邊,他溫和的站在那兒,籠著手,“這不是等到了,坐。”
衍妍依言坐下,卻笑:“竟是請我吃飯?”
“您是貴人,舜顏可不敢怠慢。”
說畢親自給衍妍斟酒,“這是我自己釀的,你嚐嚐,比那個紫薑如何?”
看著那雙亮亮的眼睛,衍妍一點辦法都沒有,一口喝乾了,咂巴著嘴,“好喝。”
舜顏一聽就笑了,“說這酒好的人不少,只有你給我這兩個字,你倒說說哪裡‘好喝’?”
“說不來,”衍妍擺手,“我哪裡能知道這個,但是我喝的出來,紫薑酒,除了原料是上等的之外,可兌了不少珍貴的藥材,那酒大補是大補,入口也醇香,可是怎麼說,就像是一盅珍貴的湯,裡頭放了那麼多奇珍,但是總不能一天幾頓飯都是吃那盅湯吧……你這個倒是好,香醇,味道也不烈,卻也有一股說不出的辛辣。”
“呵呵,”舜顏聽了便又斟上一杯,“這是我打來了鈞州就埋在這的,一路從神仙島帶到這裡,只有那麼幾罈子。”他沒說的是,東方雲巴巴的跟他要,一年也只能喝上那麼一點。不過想到那個熱要酒喝的時候的樣子,就想笑。
皇甫衍妍看著對面的人自斟自飲,舉手投足間都有一種讓人說不出的舒適感,彷彿單單只是看著這個人,便能洗盡塵埃了無鉛華。
她自認見過美人無數,無論是自小玩大的薛勤,哲熙,還是來這裡見到的鳳吹歌,每個男人都或者豔色或者風華,卻沒有一個人能給人這樣恬淡的感覺,舒適的像是春風拂面猶不自知。
“咳咳……”衍妍不好意思的笑了,畢竟這樣盯著一個人看也是不好意思的事情,舜顏卻是不在意的,衍妍忽然說,“我家裡,就是我在大靖的家,家裡也有一個像是您這樣……”她一時想不到形容詞,只好把心裡的那個詞小心而謹慎的說出來:“溫潤如玉的人,遠遠看了就是君子的模樣。那時候我讀書,太傅說君子如玉,我一想家裡的那人,便知道君子長什麼樣……呵呵,那會兒我小,不懂事,纏著他,住在他的園子裡。後來我大了,不喜歡那麼安靜的人了,從此一年裡也沒幾回去見他。”
衍妍摸著酒杯,“他也喜歡釀酒,但是他只做果酒,拿時鮮的果子自己做,你知道爲什麼?”
舜顏想了半天,“因爲……你小,不能喝酒?”
“哪裡是,”衍妍笑笑,“我體質與常人不一樣,喝什麼都不醉的,他呀,哪裡是怕我喝醉,是因爲我母親,從來都是一杯就倒的體質。國宴的時候,誰的酒杯裡都是宮裡的烈酒,只有我母親的杯子裡,從來都是那種果酒。別人看不見,我卻看得清清楚楚。”
“那個人……是……”
舜顏心想,總不能是你的父親吧……
“他叫雁,是我母親的侍衛,我母親一生大起大落,但是他卻自始至終做到了寸步不離。”衍妍忽然笑了,有些自嘲的意味,“跟你說些這個,呵呵……讓您見笑了。”
“沒有,阿妍是個有故事的姑娘,讓人很喜歡。”
“舜顏也是個很有故事的人,”衍妍挑眉,“我也很喜歡。”
兩人相視而笑,忽然竄出個黑腦袋,“呀哈!你們揹著我偷喝酒!”
舜顏一筷子點過去,“有點正經樣子好不好?”
那人捂著胸一臉的哭喪,嚎啕:“唔,你有了新歡就忘了舊愛!”
衍妍咧著嘴看這場笑話,不說話。東方雲看哭半天沒人理,也就不鬧了,坐下來挨著舜顏湊過去,舜顏也不推開,倆人一陣膩歪,看的衍妍雞皮疙瘩遍起。正想找個理由告辭,卻聽東方雲說道:“聽說阿妍跟那個聞人哲熙交好?”
原來這纔是這頓飯的目的,衍妍邊想邊點頭,“不瞞你們,我跟哲熙是朋友,交情很不錯的朋友。”
誰知東方雲那張死人臉竟然皺起來,憤憤道:“能跟那個妖孽做朋友,嘖,小姑娘不是一般好功夫。”
衍妍苦悶的點頭,心說可不是麼,你也不知道我受欺負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