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啞的聲音裡帶著些許虛弱和溫怒，卻又極具威嚴(yán)，像是刀槍齊出，殺意凌然。

耶律郎錚聽到了這聲音，眉頭皺成了一團，他看向垂拱殿後方，冷聲低喝，“是誰如此大膽，竟敢口出狂言？”

李昉、畢士安聽到了這聲音，似乎猜到了什麼，臉上閃過了一道狂喜，二人輕蔑的瞥了耶律郎錚一眼，然後目光熱切的向殿後看去。

二皇子聽到這聲音，臉上的狂喜難以掩飾，軟弱的他似乎看到了救命的稻草，離開了龍椅，飛奔向聲音傳來的地方。

二皇子三人的反應(yīng)落在了耶律郎錚眼裡。

耶律郎錚心裡咯噔一下，臉上閃過一道駭然的神色。

他又不傻，自然能從二皇子三人的神色中猜出一些東西。

更何況，能在這宋國垂拱殿上如此大放厥詞的，恐怕只有一人。

難道宋帝……醒了？

這可不是一個好消息，宋帝真要是甦醒了，他這一趟宋國之行的目的，恐怕要泡湯了。

明明目的快要達到了……

耶律郎錚不甘心的看向了後殿方向。

在衆(zhòng)人注目下。

四個宦官擡著一張軟榻從後殿走出，大皇子小心翼翼的伺候在軟榻邊上。

軟榻上，坐著一箇中年男人。

穿著一件明黃內(nèi)襯，身上披著一件袞服龍袍。

軟榻上的中年男人剛剛甦醒，臉色有些發(fā)白，病態(tài)十足，但是他目光凌厲，眉宇間充滿了殺氣。

一張面孔，不怒自威。

二皇子撲倒在了軟榻前，喜極而泣，“父皇……”

一聲輕呼，飽含了千言萬語。

趙光義側(cè)躺在軟榻上，伸出一隻瘦的只剩下骨頭的大手，緩緩移動到了二皇子腦袋上。

“啪！”

大手下移。

一個巴掌落在了二皇子臉頰上。

二皇子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腫了起來。

“父皇？！”

大皇子嚇了一跳，驚呼了一聲。

二皇子捂著臉頰，一臉難以置信的看著趙光義。

趙光義凌厲的目光落在了二皇子身上，聲音沙啞的道：“我趙氏江山是打出來的，不是妥協(xié)出來的。當(dāng)年朕繼位的時候，南有吳越，北有北漢。朕若是對他們妥協(xié)，何來這惶惶江山？

如今我大宋厲兵秣馬，控弦之士百萬，收復(fù)燕雲(yún)十六州，指日可待，爲(wèi)何要跟遼人妥協(xié)？

要妥協(xié)，也是遼人跟我大宋妥協(xié)。”

二皇子慚愧的低下頭，“兒臣知錯了。”

趙光義收起了凌厲的目光，眼中多了一絲柔和。

“去一邊跪著。看看朕是如何應(yīng)對這遼使！”

二皇子乖巧的在殿內(nèi)找了一個不太顯眼的地方跪下。

趙光義敲了敲坐下的軟榻，四個宦官會意，擡著他到了龍椅前。

趙光義坐定。

李昉、畢士安齊齊施禮。

“參見陛下。”

“不必多禮，辛苦兩位愛卿了。”

趙光義擺了擺手，示意他們站在一邊。

李昉二人識趣的退到一邊。

趙光義目光再次凌厲，落在了耶律郎錚身上。

耶律郎錚感覺到自己像是被一頭猛虎盯上，背脊上感覺有一絲涼氣蹭蹭往上冒。

他渾身僵硬，猶豫再三，還是底下了他高傲的頭顱。

“遼國使臣耶律郎錚，參見大宋皇帝陛下。”

眼前這個病殃殃的中年男人，可不是二皇子那等能隨意欺負(fù)的角色。

從他登基到現(xiàn)在，短短八年時間內(nèi)，已經(jīng)先後向遼國發(fā)起了兩次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

而且他一直都處於挑起戰(zhàn)端的一方。

雖然兩次惜敗，可是他征討遼國的決心從未動搖。

因此，耶律郎錚很清楚，他威脅二皇子的語言，在這個人面前，沒有任何威脅性可言。

誠如他剛纔從後殿出來時候的那一句。

“那就打！”

他不會隨便說說。

遼國要是真的要挑起戰(zhàn)爭，他絕不會畏懼戰(zhàn)爭。

趙光義這個皇帝雖然劣跡斑斑，但是對外的態(tài)度卻異常的強硬。

即便是打不過敵人，他依然敢不斷的跟敵人血拼。

因此，遼人心裡，對趙光義還是有幾分畏懼的。

趙光義瞇著眼，盯著耶律郎錚，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你們遼國，要挑起戰(zhàn)端？”

在趙光義的虎目注視下，耶律郎錚感覺他額頭上的汗都快落下來了。

趙光義畢竟是個男人，積威甚重，遠(yuǎn)比遼國蕭太后那位雌鳳，更具威嚴(yán)。

耶律郎錚硬著頭皮道：“貴國擅自侵入我遼國疆土，屠戮我遼國兵馬十?dāng)?shù)萬，掠奪牛羊無數(shù)，更是炸燬了我遼國的銅臺關(guān)。

以上種種惡行，皆是貴國軍卒所爲(wèi)。所以，挑起戰(zhàn)端的應(yīng)該是貴國，而不是我遼國。”

聽到了炸燬銅臺關(guān)，趙光義明顯的眉頭一擰。

能炸燬銅臺關(guān)這種雄關(guān)的，唯有楊七手裡的火藥。

趙光義憤恨一切跟楊七有關(guān)的東西。

但是在遼人面前，他絕不會說出此事。

他沒必要漲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

楊七雖然是他的心頭大患，可是歸根結(jié)底，楊七始終是漢家苗裔。

面對遼國，必須一致對外。

攘外必先安內(nèi)，這句話是趙普說的。

趙光義以前非常贊同這句話，也是按照這個說法做的。

但是在面對遼國這個大敵的時候，他並不認(rèn)可這句話。

因爲(wèi)有一位比趙普更早的先賢說過。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楊七隻是趙光義身上的頑疾，遼國纔是趙光義的心腹大患。

趙光義嘲諷的看向耶律郎錚，“去歲冬日的時候，可是你們遼人先侵入到我們大宋境內(nèi)的。”

耶律郎錚咬了咬牙，爭辯道：“我遼人皆以放牧過活，偶爾有一兩隻牛羊跑到了大宋，難道我們就不能過來找？”

趙光義冷冷的笑道：“朕記得，當(dāng)初朕問你們遼國討要燕雲(yún)十六州，卻被蕭太后嚴(yán)詞拒絕。她當(dāng)時告訴朕，你遼國佔去的，就是你們遼國的地盤。

那麼，朕今日也原封不動的把這句話還給你們。

到了我大宋的東西，就是朕的東西。

誰敢動，朕必誅！”

耶律郎錚紅著臉，低吼道：“外臣曾聽聞，大宋乃是禮儀之邦，向來以理服人。難道你們宋人就是這般講理的？”

趙光義坐起身，淡然道：“朕也想跟你們遼人講理，可是你們遼人卻不講理。”

趙光義強硬的態(tài)度讓耶律郎錚惱羞成怒，他質(zhì)問趙光義，“這麼說大宋皇帝陛下是不願意就銅臺關(guān)一事，給我們大遼一個交代？”

趙光義譏笑道：“朕還沒聽說過，打贏了賊人，還要給賊人一個交代的。”

“好！”

耶律郎錚怒不可執(zhí)，他大聲咆哮，“那麼貴國就等著我大遼南院大王耶律休哥，揮兵南下，親自討要一個公道。”

趙光義單手拍在了案幾上，朗聲笑道：“朕就怕他不來！”

耶律郎錚拂袖，轉(zhuǎn)身就走。

趙光義擡眼瞥了畢士安一眼。

畢士安一愣，當(dāng)即開口道：“蠻夷就是蠻夷，一點兒禮數(shù)也不懂。”

耶律郎錚剛走了沒兩步，腳下一頓，他面色陰沉的能滴出水。

“外臣耶律郎錚告辭！”

丟下了這句話，耶律郎錚逃似的跑出了垂拱殿。

太丟人了！

從趙光義出現(xiàn)在垂拱殿以後，他就知道自己此行的任務(wù)完不成了。

只是沒想到，不僅沒完成任務(wù)，還遭到了一次慘烈的羞辱。

他羞愧難當(dāng)，準(zhǔn)備回去以後就領(lǐng)著使團北歸，然後將此行的種種告訴給太后和南院大王。

必須揮兵南下，討回一個公道。

當(dāng)耶律郎錚消失在了垂拱殿內(nèi)以後。

垂拱殿突然變的很安靜。

畢士安想要說話，李昉卻拽了拽他，隱晦的瞥了一眼趙光義。

畢士安擡眼一瞧，發(fā)現(xiàn)剛纔還威嚴(yán)霸氣的趙光義，此刻面如銀霜。

垂拱殿內(nèi)的安靜持續(xù)了很久。

趙光義才緩緩開口，他的聲音冰冷的可怕，像是冰碴子戳進了人耳朵裡。

“嘿嘿嘿……你們兩個很好……朕看好的人才不多，呂端算一個，向敏中算一個，王旦算一個……”

趙光義每數(shù)一個人，李昉二人身體就顫抖一份。

趙光義猛然破口大罵，“朕沒想到，你們骨頭這麼軟，被那個小畜生一嚇唬，就把朕最看重的三個人，送給了他。

你們這是在資敵！

還有王祜，那是朕的潛邸之臣，你們問都不問就把人送出去了？

朕要你們這羣廢物有何用？”

“噗通~”

李昉、畢士安二人嚇的跪倒在了地上，悲痛欲絕的拱手高呼。

“臣罪該萬死！”

趙光義冷聲道：“你們確實罪該萬死！一羣軟骨頭！偌大的一個大宋，百姓千千萬萬。有這麼多人站在你們背後，你們居然還被人騎在頭上威脅。

愚蠢！

可笑！”

趙光義怒氣沖天的罵道：“最愚蠢的就是你們默許王超那個蠢貨冒領(lǐng)楊延德的軍功。”

“愚不可及！”

“此事明明可以推到楊家頭上，讓遼人和那個小畜生很掐在一起。你們呢？好處讓人家得了，黑鍋卻自己背了。不僅如此，還反過來被人家威脅。

你們說，你們是不是愚蠢！”

趙光義越說越氣，身體不斷的搖晃，似乎隨時要被氣暈過去。

大皇子擔(dān)憂的在一旁提醒道：“父皇，保重龍體。”

李昉、畢士安二人叩首，低聲道：“懇請陛下保重龍體。”

“父皇……保重龍體……”

二皇子在大殿內(nèi)一角，怯怯的說著。

趙光義瞥了一眼二皇子，深吸了兩口氣，穩(wěn)定了一下心神。

他知道這個時候他不能再暈過去了。

再暈一次，恐怕大宋江山要被送完了。

“呼~”

吐出了一口濁氣，趙光義平復(fù)了一下心情，說道：“朕降你們官爵，你們可有異議？”

李昉、畢士安對視了一眼，低下頭。

“臣……惶恐……”

“按照朕以前的心性，早就對你們殺之而後快了。但是朕知道，你們這麼做，也是爲(wèi)了穩(wěn)住朝堂。”

這話似乎是在安慰李昉和畢士安，也似乎在安慰他自己。

趙光義看向了畢士安，“畢士安，你就去太學(xué)待著吧。等你什麼時候有了骨氣，再入中樞。”

畢士安叩頭謝恩。

“臣遵旨。”

“李昉……平章事的差事，你也卸下吧。再多任幾年的參知政事，多學(xué)學(xué)。”

“臣遵旨。”

“……”

突然間，李昉和畢士安心裡沒由來的有點羨慕李沆。

李沆那個傢伙在兩日前，家中老父病重，他回家照顧，沒撞在槍口上。

所以趙光義沒懲罰李沆。

哎！李家老父病的還真是時候。

隨口決定了兩個重臣的去留，趙光義無奈的長嘆了一聲，“招趙普入朝吧……”

趙光義真的很無奈。

自從上次他罷黜了趙普的平章事以後，他就很不待見趙普。

可是，他手下實在無人可用了。

能用的都被送人了。

呂端、王旦、向敏中、寇準(zhǔn)……

這些都是趙光義看重的人才。

如今卻都從他的指甲縫裡溜走了。

一想到楊七得了呂端等人，猶如如虎添翼。

趙光義就恨的牙癢癢。

如今，朝野上下，唯一能夠鎮(zhèn)得住場子的，也只有趙普了。

“哎……”

趙光義長嘆了一聲，看向了大皇子，又看向了二皇子。

心裡突然多了一些安慰。

臣子雖然不堪，但是兒子卻不錯。

兄弟之間的感情很好。

並沒有發(fā)生弒兄殺弟的場面。

這是趙光義樂意看到的。

一瞬間，趙光義又想到了三皇子。

“朕可憐的孩兒，終有一天，朕一定會親手手刃了那個小畜生，爲(wèi)你報仇。”

趙光義咬牙切齒的喃喃自語。

突然，他愣住了。

旋即眼中閃過一道喜色，因爲(wèi)他在想到三皇子的時候，又想到了一個人。

呂蒙正！

此人也是他曾經(jīng)看好的人。

後來因爲(wèi)三皇子牽連，被貶到了邕州。

緊接著，趙光義又想到了辭官的蘇易簡。

這也是他看好的一個人。

“傳朕的旨，召呂蒙正回朝，召蘇易簡爲(wèi)官。”

李昉和畢士安聽到了這二人的名字，心裡感受到了威脅。

呂蒙正在被貶之時，已經(jīng)混到了朝堂中層。

若不是被牽連，或許還輪不到李沆任職參知政事。

而蘇易簡被譽爲(wèi)天才狀元。

趙光義對他的文章很喜歡。

蘇易簡本人在仕林裡的名聲也不錯。

趙光義親召他爲(wèi)官，給的職位絕對不低。

然而，即便是他們感覺到了威脅，也不敢拒絕趙光義的旨意。

畢竟剛犯了錯，得夾著尾巴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