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週一。
“你還要畫多久?”範子軒斜倚著小亭紅色圓柱,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很快很快,你別動嘛!”林非坐在圓凳上,一邊在畫板上描描畫畫,一邊對範子軒皺眉。
“難得你來看我,畫個畫還用那麼多時間。讓我看看你畫成什麼樣了!”範子軒站起身,兩步走到林非面前,探身要看畫板,卻又被林非伸手摁住額頭推了回去。
“來而不往非禮也,上次你爲我畫了一副,我怎麼的也要回個禮。”林非將畫板一轉,舉到範子軒面前,“好了。”
米白色的素描紙上有兩個人臉,一個是年幼的範子軒,另一個卻是陌生的年輕男子。
範子軒微微皺起眉頭,用目光尋求林非的解釋。
“我是獨生女,小的時候也沒有朋友。一直幻想著,有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有一天會找到我,對我說,你好,我是另一個世界的你。”林非幽幽嘆了口氣,“可惜我長到這麼大,這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一直也沒有出現。我才相信,她根本就……”
刻意停頓幾秒,她接著說:“不存在。”
不存在。
範子軒眼裡的光彩暗下去。
林非脣角勾起,若無其事地從手袋中掏出一張發黃的報紙剪報,伸到範子軒眼前,“不過我沒想到,你不僅會畫畫,小學參加學校的合唱團還得過獎呢。”
範子軒回過神,脫口而出:“我沒參加過……”
剪報的中央是一張大照片,在一羣金髮碧眼的陌生孩子中間,一個年幼的東方面孔格外注目。
像是被帶著火光從天而降的隕石砸中,範子軒猛然坐起身,渾身肌肉緊繃,額頭爆出青筋,從牙縫裡勉強擠出聲音:“他是誰!現在在哪!”
又遞過去吳雲現在的照片,林非若無其事地說:“可惜,他現在和你不太像了。”
範子軒一把抓過照片,緊緊盯住。
“他叫吳雲,媽媽是莊雅琴的表姐。他現在也在滄濱市,”林非湊到範子軒耳邊,脣邊帶出的氣息,輕撫過他的大腦皮層,“他是蕭倩倩的同事,高中體育老師。”
林非的話讓範子軒眼前一陣發黑,他端起身旁的冰水,粗魯的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體衝進口腔、咽喉、食道和胃裡,激起劇痛。他抱著肚子,一陣喘息,再望向林非的目光充滿恨意。
“恭喜你,小軒,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另一個你。”林非故作遺憾地搖搖頭,“可惜,你和你的雙胞胎兄弟,要在牢裡相遇了。這步棋,你走的真爛!”
宛如身處裝滿通紅鋼水的鍋爐,到處都是灼人的滾燙液體。汗珠從耳垂流到下巴,滾進衣領,範子軒沒有擦拭,任由水跡浸透胸前的布料。
林非掏出紙巾,溫柔地替範子軒擦汗。
深深喘息一陣,範子軒慢慢平靜下來,他抓住林非的手,咧嘴一笑。“林阿姨,謝謝你替我找到他。”
“也謝謝你,小軒,感謝你和警方合作,讓我們找到他。”
“你沒有證據!”
“證據?”林非笑了笑,“你應該相信警方的能力,我們很快就會找到證據的!”
“你找不到!你根本找不到……”範子軒忽然閉上嘴,將後半句話吞了進去。
林非沉下臉,嚴厲地問:“爲什麼?是不是你做了手腳?”
半垂下頭,範子軒掩住表情,平靜了好一會。忽然,他長臂一伸,將林非拉入懷中,擁抱的力度恰到好處。林非還來不及掙脫,他又輕聲哀求:“幫我救救他!求求你,幫我救救他!”
輕輕一推,林非離開懷抱:“如果,如果真的是他殺了蕭倩倩呢?”
一隻手指著自己的心,範子軒斬釘截鐵地說:“他不可能是兇手!”
“爲什麼?”
“因爲我知道,他絕對不會殺人!”
“範子軒說吳雲不會殺人,你就相信他?”方亞靜哼了一聲,“林非,你中了範子軒的邪了吧。”
林非坐到方亞靜對面,盯著她辦公桌上一堆堆的卷宗,嘆口氣,“範子軒猜的對。到目前爲止,我們手裡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吳雲和五年前的案子有關,和蕭倩倩的死有關。而且,就算現在我們知道他們是雙胞胎兄弟也沒用,他們是同卵雙生,DNA、指紋和血型都是一樣的。殺害張美鳳的兇器已經做了表觀遺傳學的檢測,也沒有發現吳雲的痕跡。”
“你們那些什麼檢測我是不太懂,”方亞靜打斷林非,“不過,現在首要任務是找到許常平。”
“許常平現在還渺無音訊嗎?”林非揉揉眉心,“我經常想,他是不是還活著?”
林非的話讓方亞靜一怔,立刻又笑著說:“林非,你是小說看多了吧。”
“仔細想想,這種可能性也不是沒有。吳雲一直跟蹤著蕭倩倩和許常平,當他發現許常平的殺意,乘機殺了他們兩人,再嫁禍許常平。”
“根本不是這樣。”方亞靜哈哈大笑,“蕭倩倩離家出走三天後,許常平才辭職的。那三天,許常平一直在上班。如果他們同時被殺,也是三天後。”
“那三天裡,蕭倩倩如果還活著,她人在哪?全市所有的酒店旅館招待所,我們排查過,蕭倩倩都沒入住。事實上,從她離家出走的那天晚上起,就再也沒有人見過她。以當時的情況,她根本不必躲起來。”
“活著,又不出現,那是被囚禁了?可許常平是合租的,根本沒有單獨的空間做這種事。如果是吳雲囚禁和殺害了蕭倩倩,許常平就和蕭倩倩的死無關,那許常平爲什麼要跑,還跑的無影無蹤。這根本沒法解釋。”
林非接過方亞靜的話頭:“那你傾向是許常平殺的人?現在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許常平、吳雲、範子軒這三個人之間相互有過接觸。如果是許常平殺了蕭倩倩,怎麼解釋和範子軒一模一樣的犯罪手法?再說,如果許常平是兇手,那範子軒就沒說錯,吳雲沒有殺人。”
方亞靜抽出一張手紙,在手心裡團了團,丟向林非。“討厭,被你繞進去了!”她又嘆了口氣,“不過說真的,我也不希望吳雲和這個案子扯上任何關係。不然,這對範頭的打擊也太大了。”
方亞靜的話讓林非低下頭,辦公室安靜下來,情緒的暗流無聲翻滾,刺痛兩個人。
從致幻劑到許常平,案件突破性的進展,主動權都在吳雲手裡。
整天掛著人畜無害微笑,開朗陽光的青年,一步一步,用溫情去接近林非,用線索去引導警方,掌控所有的節奏,掌控所有的步調。
這場遊戲,這幕表演,他的角色究竟如何,無人知曉。
是爲了證明自身能力的正義青年?
還是爲了挑戰警方自我滿足的幕後黑手?
只是目前看起來,吳雲並不害怕引起警方的注意,也不害怕發現他與範子軒的關係。這種坦然自信,似乎在暗示自己的清白無辜。
“對了,張文俊和張文和在雲南抓到了!爛尾樓那件案子破了。”方亞靜打破沉默,從面前的文件夾裡抽出一個,遞到林非面前,“死者叫張文平,是他們的堂哥。張文平是個老實人,家裡小孩有病,這幾年把家底全都掏空了,孩子病情最近加重,需要著急用錢,就找到張文和借錢。誰知張文和居然讓他去運毒,爲了錢,他就幹了。誰知道剛回到滄濱市,他們路過爛尾樓的時候,張文平覺得肚子不舒服,張文和幾個就帶著他去爛尾樓排毒,誰知道毒沒排出來,人死了。張文和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剖開張文平的肚子,取出毒品,拿走了張文平的衣服。”
正如林非和路嘉推測的那樣,在張文俊的訊問筆錄裡清楚地坦白,爲了掩蓋張文平的身份,他們拿走了全部的衣物,同時,爲了干擾警方的視線,特地在張文平肘部扎出一些針孔,企圖讓警方認爲他是個吸毒人員。
“而且,張文俊把許常平供出來了!張文俊承認,他和蕭倩倩是在KTV認識的,後來看蕭倩倩出手大方,又喜歡打麻將,就把她介紹給了張文和。張文和最開始零零星星地賣給蕭倩倩一些***,但蕭倩倩覺得***太招搖,容易引起注意,想要‘奶茶’、‘橙汁’那種新型毒品,張文俊從許常平那拿貨,再轉手倒賣給蕭倩倩。誰知道被蕭倩倩發現了,直接找到了許常平,一來二去,兩人勾搭上了,就不再搭理張文和張文俊兩兄弟。”
“張文俊的貨都是從許常平那來的,直接從上家拿,當然更方便。”林非微微一笑。
“嗯,賣致幻劑的齊志強也已經承認和許常平有過交易。”
“許常平爲了掙錢倒是什麼都幹做,膽子不小啊。”林非又忍不住感慨,“怎麼就死了呢……”
“誰說他死了!”方亞靜得意地對林非眨眨眼,“他根本沒死好嘛!我們已經發現了他的行蹤。今天早上丁輝他們幾個趕過去了,應該很快就能抓到他。”
“就算抓到他也沒用。沒有實打實的證據,他要是死活不開口,最多隻能扣留他幾天。”
“怎麼沒證據?”方亞靜得意地笑了笑,“我們已經找到蕭倩倩和許常平的另一個手機號碼了!販毒的證據那可是鐵打的!”
“怎麼找到的!”林非坐直身體。
“前幾天,我手機沒話費了,正好路過一個營業廳,就進去繳費,順便把徐亮的也交了。我忽然想,如果一個人有兩個手機號,交話費的時候,會不會也下意識地一起交了呢!而且,夜梟酒吧爲了逃稅,經常要服務生用**來抵扣獎金和工資,許常平交手機費都是去營業廳交錢打**的。我們一查營業廳的繳費記錄和監控錄像,自然就知道了!”
林非恍然大悟。
“許常平和蕭倩倩兩人的通話和短信記錄已經都調出來,”方亞靜在座椅上扭扭腰,又摁摁痠痛的脖子,“而且和許常平有過交易的傢伙都已經找到了,就這兩天,苑隊長他們正準備收網呢。”
站到方亞靜身後,林非微涼的手摸上她的肩膀,輕柔撫摸過幾輪。方亞靜的皮膚輕輕顫慄,她咬住嘴脣,用力哼了幾聲。林非加重手指力道,疏解方亞靜緊張的肌肉。“可是通話記錄也只是間接證據,只能證明蕭倩倩和許常平有關係,不能證明許常平殺了人。”
“許常平的租車店也找到了。他在蕭倩倩失蹤前一週租了輛車,蕭倩倩失蹤後兩天歸還。租車店的人說,車還回來的時候,不僅僅是洗過了車,車內部也被仔仔細細清理過。交警隊的路口監控也顯示,那輛車的確在蕭倩倩失蹤當晚到過人民廣場附近。而且,通過網店的記錄,我們還能證明許常平買過鏟子!那種鏟子和埋屍用的一樣!”
“那種鏟子,在實體店、在網店一天能賣出去多少把?我們怎麼能證明就是許常平的那把,埋了蕭倩倩?”
“那就要辛苦你們了。”方亞靜微微偏頭,嘻嘻一笑。
雙手摁住方亞靜的臉,重新擺正姿勢,林非邊給她按摩邊喃喃自語般的說:“你猜,吳雲手裡有沒有我們需要的東西?”
“你覺得有?”方亞靜反問。
“五年前,吳雲在小樹林裡,親眼看到範子軒被張美鳳猥褻,怒而殺人,前途盡毀。如今他又發現,蕭倩倩一面販賣致幻劑,一面引誘年輕學生。如果我是吳雲,我也想要她死。許常平是吳雲借刀殺人的最好人選。他設下圈套,用一個完美的謀殺計劃作爲誘餌,讓許常平達成所願。蕭倩倩死了,從此許樹莉和王啓明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
“如果事實像你剛剛所說的那樣,吳雲就是教唆殺人的主謀。許常平被抓,一定會把他供出來,他也逃不掉。但吳雲顯然非常自信,相信自己一定能脫身。”
林非的手指從方亞靜的肩膀轉到頸椎,“這中間一定有我們猜不到的細節。”
“我們不需要猜,我們要找出來。”方亞靜舒服地嘆口氣,“吳雲上次拿過來的照片,我們找專家看過。這傢伙用的裝備相當專業,看起來花了不少錢。他跟了蕭倩倩那麼久,一定有很多發現,可惜偏偏要玩這樣那樣的把戲,說不定到最後,還有可能把自己摺進去。”
“我們應該給他個機會,讓他主動把證據出來。”
“主動?”方亞靜呵呵笑了兩聲,“你又有什麼鬼主意?”
“昨天晚上,我在酒吧遇到一個人。你絕對猜不到他是誰!所以我在想,不如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方亞靜一轉身,掙脫林非的手掌,從辦公椅上站起來,帶著深意的目光盯住她,“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