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 墨燃是倚著海棠樹睡著的。
死生之巔有許多地方,都有楚晚寧生活過的痕跡,若要憑弔, 去紅蓮水榭再好不過, 但他卻唯有靠著這棵花樹, 心纔不那麼疼, 才能感知到一點(diǎn)點(diǎn)人間的氣息。
曾經(jīng)他以爲(wèi), 拜楚晚寧爲(wèi)師,是自己莫大的不幸,這一拜, 從一開始就是錯(cuò)的。
可是到了今天他才明白,不幸的人不是他墨微雨, 而是站在繁花荼蘼裡, 低頭兀自沉思的楚晚寧。
“仙君, 仙君,你理理我?!?
他依稀記得自己與師尊說的第一句話, 好像是這樣子的,或許有些許字句偏差,時(shí)間太久了,他記得不再那樣清楚。
但他卻能清晰地回想起楚晚寧擡起睫毛時(shí),那一張茫然和微愕的臉龐。
眉眼間, 瞧上去很溫柔。
如今墨燃躺在花樹下, 他想, 如果時(shí)光能夠倒回到擇師的那一天, 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該再纏著楚晚寧, 讓他收自己爲(wèi)徒。
因爲(wèi)那瞬間的擡眸,要送上的代價(jià), 是之後無窮無盡的糾葛,是楚晚寧的性命。
兩輩子了。
他都?xì)г谧约菏盅e。
兩輩子了……
他喉頭攢動(dòng),哽咽著閉上眼睛,他在萬蟻噬心的痛楚裡,過了很久很久,才淺淺睡去。
然後,重生以來他從不敢輕易觸碰的那段回憶,在睡夢(mèng)中掙開枷鎖,舉著刀子,挖去了他的心。
那時(shí)的自己已經(jīng)登頂人極,楚晚寧也早已被廢了靈核,軟禁深宮不得自由。
可接連遭受了幾次暗殺,最後一次暗殺甚至是薛蒙和梅含雪二人聯(lián)手的,墨燃雖因法力強(qiáng)悍,沒有命殞當(dāng)場,但也受了重傷,在宮闈裡養(yǎng)了足足一月有餘,這才恢復(fù)了精力。
蜀中多雨,那段時(shí)日,更是淅淅瀝瀝終日不停。
墨燃披著厚重的錦袍,玉色五指捏著袍襟,站在廊廡下看著外頭天色晦暗,臉上的神情有些痛快又有些癲狂,他不吭聲,但誰都能感到他身上扭曲的人性,他明明長了一張極英俊的臉,但他眼底的光往往是陰沉暴虐的,沒有半點(diǎn)溫情。
他在高位上坐得越久,這種陰沉就越明顯。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只說:“來了?”
“你要去滅崑崙踏雪宮?”楚晚寧的聲音在大殿內(nèi)幽幽響起。
墨燃說:“是又如何。”
“……你忘了你答應(yīng)過我什麼?你說過不會(huì)再去傷及薛蒙性命?!?
墨燃心平氣和道:“師尊前來,也不問問我傷勢(shì)如何,站在這裡吹著風(fēng)冷不冷,就只關(guān)心我殺誰不殺誰嗎?”
“墨微雨,我來是爲(wèi)告訴你,莫要再做令自己後悔的事。”
“呵,後悔?該後悔的人是師尊你吧,當(dāng)年我屠儒風(fēng)門,你與我生死一戰(zhàn),靈核粉碎,如今我要屠踏雪宮,你已與凡人無異,連和我對(duì)決的能力都不再有,你後不後悔自己當(dāng)年的多管閒事?”
墨燃說完,側(cè)過臉,回頭看,嘴角帶著一絲殘忍的笑意,眼底閃動(dòng)著精光;“楚晚寧,你如今廢人一個(gè),還能拿什麼來阻止我?”
或許是因爲(wèi)真的一無所有了,楚晚寧良久都說不出話來。
轟然一聲驚雷炸響,大雨滂沱,順著屋瓦房樑漏下。
楚晚寧最終閉了閉眼,再睜開時(shí),輕聲說了一句話:“別去?!?
黑袍翻飛,墨燃轉(zhuǎn)過身來。
他的身後是鉛灰色的天,是悽風(fēng)楚雨,他看著殿內(nèi)的楚晚寧,然後說:“爲(wèi)什麼不去?我給過薛蒙機(jī)會(huì),那一年你爲(wèi)了他甘願(yuàn)在我身下雌伏,我守了承諾,要了你的人,放了他性命——如今是他要?dú)⑽?,你倒說說,我憑什麼不去?”
“……”
“怎麼?說不出話來了?”墨燃冷笑一聲,“訓(xùn)斥我啊,辱罵我啊,楚晚寧,你不是很能耐嗎?我知道,薛蒙是你的心頭肉,是你最得意的門徒,你覺得他是赤子之心,我就是他鞋底的一塊爛泥?!?
“夠了。”楚晚寧臉色蒼白,眉心緊蹙,似在極力按捺著什麼。
“不夠!怎麼夠?”墨燃見狀,心中殘忍的快意愈勝,暴怒、狂喜、仇恨、嫉妒,諸般激烈的情感如同烈火烹油,煎熬著他的內(nèi)心。
他眼睛極亮,透著精光,他來回踱步。
“沒有第二次機(jī)會(huì)了,楚晚寧,他沒有第二次機(jī)會(huì)了。我要?dú)⒘怂?,把他的皮剝下來踩在腳下,拿他的頭骨載酒喝!我要掏去他的肝腸,剁碎了他的血肉去燉湯!你攔不住我!——楚晚寧,你攔不住我!”
他眼睛薰著紅,越說越痛快,幾乎是喪心病狂。
忽然一隻手揪住他的衣襟,一巴掌扇在了他臉上。
“瘋夠了嗎!”
楚晚寧的臉離得那麼近,他看到對(duì)方的睫毛在顫抖,眼底有淚光。
“墨燃……你醒醒吧,你醒醒……”
“我醒著!”臉頰火辣辣的疼痛卻令他越發(fā)癡狂,他瞪著楚晚寧的面容,忽然怒焰滔天,“我醒著呢!睡的人是你!你是瞎嗎?”
他一把推開對(duì)方,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下面洇著血色的紗布。
“你是瞎嗎楚晚寧!”他怒吼著,戳著自己的胸襟,又覺得不夠,竟發(fā)了狠一把將那紗布撕扯下來,掀起一片模糊血肉……
“這是誰做的?你的好徒弟!薛蒙!他的龍城再偏一點(diǎn)我就死了!你告訴我,我憑什麼放過他!”
“在你眼裡只有他的命是命,我的就不是,對(duì)不對(duì)?!”恨生之下,墨燃猛地抓起楚晚寧的手,往自己鮮血淋漓的傷口上貼,“你不是要阻止我嗎?好,我給你機(jī)會(huì),把我的心掏出來??!——楚晚寧,你他媽的有本事把我的心臟掏出來?。?!”
“……”楚晚寧的指尖在顫抖,那麼冰,那麼冷。
墨燃盯著他,狂怒的,暴戾的,脖頸的青筋都在不住顫抖。
他嘶啞道:“你掏啊。”
外面大雨瓢潑,敲在瓦上檐間,忐忐忑忑如癡如狂。
死寂。
誰都沒有動(dòng)靜。
不知過了多久,墨燃終於鬆開了楚晚寧的手,低低地喘著氣,沉聲道:“薛子明和梅含雪的性命,我要定了?!?
“……”
“你恨我吧,師尊?!蹦颊f道,“反正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們都回不了頭,那就黑燈瞎火地走下去吧。黃泉路上,我多拖些故人作伴?!?
那天,楚晚寧看著他遠(yuǎn)去的黑色背影,最後說了一句話。
他說:“墨燃,若是你毀去踏雪宮,殺了薛蒙,我便也會(huì)死在你跟前,我沒什麼可以跟你交換的了,但我至少可以選擇死?!?
墨燃聽了,頓了頓,然後側(cè)過半張英俊的臉,在昏沉風(fēng)雨裡,展顏一笑。
“有本座在,你死不了。”
“……”
“你鮮血流盡我都能把你從閻羅殿裡撈回來,你這輩子就算再噁心我,也得和我過下去?!蹦嫉陌d狂釋放之後,臉上漸漸恢復(fù)了平素沉冷殺伐的從容,他說,“我的好師尊,你就乖乖待在死生之巔,待我捉了薛蒙回來,我讓他好好看看,他日夜?fàn)繏斓奶焐瘢缃裨谖疑硐率鞘颤N淫·蕩模樣。好歹同門一場,我總該讓他死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是,墨燃怎麼也沒有想到,楚宗師終究還是楚宗師。
一個(gè)月後,墨燃兌現(xiàn)了自己說過的豪言,他傲立於崑崙山巔,天池湖前。梅含雪和薛蒙已被他擒住,束之冰柱上,而後以珍瓏棋局控去踏雪宮千人神智,讓他們?cè)诿?、薛二人眼前自相屠戮殘殺?
潔白巍峨的雪山霎時(shí)間染作霞紅,血染紅了天池,浸透了山巒。
墨燃好整以暇地坐在踏雪宮的宮門前,一邊吃著僕從遞上的葡萄,一邊笑吟吟地看著眼前景象。
他問目光近乎失焦的薛蒙,他說:“萌萌,好不好看?”
“……”薛蒙沒有什麼反應(yīng),好像已喪失了聽覺。
墨燃對(duì)此很滿意,便笑得愈發(fā)親暱,他又問:“堂哥給你瞧的表演,你喜不喜歡?”
“……你放過踏雪宮。”
忽然聽得這樣微弱的呢喃,墨燃眨眨眼,問道,“什麼?”
“你放過踏雪宮。”薛蒙一向灼灼的雙目再也沒有了光亮,“放過他們,放過梅含雪……那次暗殺,要你命的人是我,你殺了我吧,別誅連他人?!?
墨燃失笑:“你在與我談條件嗎?”
“不是?!毖γ煽斩吹乇犞p目,他說,“我是在求你?!?
天之驕子說,我是在求你。
心中的惡魔被猛地取悅了,墨燃眼中發(fā)著光彩,似是來了興趣,他捏住薛蒙的下巴,迫使對(duì)方仰頭看著自己,正欲說些什麼,忽見得天邊亮起一從碧色光華。
“怎麼回事?”
他帶來的隨扈還沒來得及作答,就瞧見崔嵬雪峰上方,一道華光四溢的法陣綿延數(shù)千裡,將整個(gè)崑崙山都覆蓋在其中。
法陣上方,楚晚寧白衣如雪,衣袂飄飛,立於雲(yún)端。
他面前懸著一把形狀奇異的古琴,通體烏黑,琴尾上揚(yáng)翻卷,散開繁茂枝葉,上頭海棠泣露,光華流散。
——楚晚寧的第三把神武,“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