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爲(wèi)一個國家的皇帝，自然應(yīng)該有自己的治國思路，而不是人云亦云。

像他這樣，把救國希望寄託於敵人的領(lǐng)袖那裡，實在是太幼稚了。

看過《金史》的人都知道，完顏阿保機、完顏阿骨打、完顏兀朮等人都是嗜血狂徒，根本不會跟北宋皇帝談條件之類的，一直都是主張誰拳頭硬誰就是老大。

在這種指導(dǎo)思想之下，北宋皇帝根本沒有生路，只能被動地接受敵人的安排。

“等他來，或許不是一件好事。”我委婉地提醒。

“北方民族不過是要吃的、要穿的，以抵禦缺衣少食的冬天。我們傾盡國庫所有，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們也就不會再鬧事了?！彼f。

我不禁啞然失笑，北方民族如果只是想要東西的話，根本不必興師動衆(zhòng)打過黃河，而是隻下一份戰(zhàn)表就足夠了。他們既然已經(jīng)兵臨城下，那麼，要的就不是一點半點東西，而是中原的全部。

“你想錯了，他們這一次，要的是你的全部?！蔽抑荒芎敛豢蜌獾攸c醒他。

“不可能，不可能，我瞭解他?！彼昧u頭。

對於他的冥頑，我只能報以苦笑。

在歷史上的戰(zhàn)爭中，就算所有老百姓都已經(jīng)明白形勢的嚴(yán)峻性了，深居皇城中的皇帝仍然會活在夢中，只願長醉不願醒。

夢總是會醒的，等到侵略軍踹開皇宮大門時，等著眼前這位皇帝的，就只剩下?lián)u尾乞憐、坐井觀天的悲慘命運了。

我就算萬般同情他，也不太可能改變這段歷史。

“我還能替你做什麼？”我有些慼慼然。

“替我做個見證?！彼f。

“什麼見證？”我聽出了弦外之音。

“我的未來——我的未來不在這裡，而是在遙遠的東面，那個八面環(huán)水的海島上。你知道嗎？那是我真正的歸宿……”他攥緊了雙拳，慘白的臉上突然有了兩片血色，將他的顴骨燒得通紅。

“海島？”我問。

“大海上掀起怒濤，比七丈樓船都高，爲(wèi)什麼會這樣？是大爆炸，巨大無比的爆炸，天上落下來的石頭引發(fā)了大爆炸，人都死了，整座城都死了，然後所有城池降下旗幟，舉國皆降……我沒有見過那種石頭，但有人說，只要看見石頭的人就會死，石頭帶著‘死光’。在這裡，我是不會死的，在那裡也不會……我是永生的，我是長生不死的，總有一天，我又能站在最高處，接受所有人的朝拜……反彈琵琶的人，還有無數(shù)跟她一樣，就像在銅鏡裡看到的景象，所有人的動作都是左右相反的……”他越說越興奮，一掃之前的萎靡狀態(tài)。

“海島爆炸”有可能指的是***，因爲(wèi)那是太平洋上唯一的一次核爆。

太平洋雖大，卻承載不起核彈的污染。二戰(zhàn)末期，環(huán)太平洋國家自保不暇，根本顧不得核污染的問題，所以纔會放任美國採取的極端行動，以毀天滅地的方式消滅敵人。

如果那件事放在現(xiàn)代戰(zhàn)爭中，那麼，大小國家寧願承受亡國之辱，也絕對不會同意美國那樣做。

我靜靜地聽著對方絮語，腦子裡的各種線索正在迅速重構(gòu)，直到有一隊人突然出現(xiàn)在院中，我才一下子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來了，他們來了。”身邊的人惶然低叫。

院中共有七人，其中六個一手拎著短刀，一手挽著狗頭盾牌，另一個則是披著黑色的牛皮軟甲，倒揹著雙手，神情狂傲之極。

“你幫我，幫我出去……應(yīng)付……”身邊的人急得語無倫次。

我長嘆一聲，沒有回答，徑直走了出去。

“我來了，跪下投降吧?！蹦呛诩兹舜蟠檀痰卣f，仰面看天，鼻孔向著我。

此人異常精壯，年齡至多不超過三十歲。所以，我能判斷，他不可能是北方民族的最高領(lǐng)袖完顏阿骨打。而且，按照常理，最先一批入城的只是先鋒軍，不可能是中軍主帥，更不可能是最高領(lǐng)袖。

“你是誰？”我問。

“不要多問，跪下吧?！蹦呛诩兹丝裢豢梢皇赖剡汉?。

我並未將這七人放在眼裡，武力火拼的話，他們不可能是我的對手。

“我要見你們的最高領(lǐng)袖。”我說。

“亡國之君，你也配？”黑甲人冷笑。

我不在意他的態(tài)度，仍然重複：“我要見你們的領(lǐng)袖。”

“大膽，拿下——”黑甲人揮手。

他發(fā)出命令，六名從人一擁而上，但又一起倒下。

北方民族擅長馬戰(zhàn)、集體作戰(zhàn)，但在單兵格鬥方面，卻是欠缺訓(xùn)練。所以，他們只在氣勢上佔據(jù)上風(fēng)，實際交手，不堪一擊。

“帶我去見領(lǐng)袖?！蔽移叫撵o氣地看著黑甲人。

他的囂張氣焰立刻被澆滅了：“領(lǐng)袖馬上就到，已經(jīng)在路上。”

我不動聲色地點頭：“好，那我等著，你先把他們拖到院子外面去。”

只要人類存在，江湖就存在，戰(zhàn)鬥傾軋就存在。而且，從古代到現(xiàn)代，所有惡人的思維都沒有太大變化，都是欺軟怕硬、虛張聲勢那一套。

在港島，我經(jīng)歷過太多這種場面，單憑暴力或者談話都不能解決問題，只能是適度的暴力、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全盤考慮的智慧加起來，才能化解危機。

等了約有十分鐘，黑甲人氣喘吁吁地把六名隨從拖出院子，沒敢再回來。

“喂，他們走了還會回來嗎？”那懦弱的皇帝站在御書房的門後面，輕聲地叫我。

我點點頭，輕輕揮手，示意他不要出來。

性情懦弱的男人是當(dāng)不了政治家的，二戰(zhàn)時期的盟國幾大領(lǐng)袖全都是強硬派，面對軸心國咄咄逼人的氣勢，根本無所畏懼，終於扭轉(zhuǎn)戰(zhàn)局，從節(jié)節(jié)敗退到步步勝利，將德、意、日掀翻在地。

一個泱泱大國，如果連坐在皇帝寶座上的人都患上了軟骨病，那這個國家如何才能站起來？

院外又響起腳步聲，這次進來的只有一個人，約摸五十歲上下，身上沒有盔甲，只穿著一件粗布的短袍，腰間別著一把直柄短刀。

這人的眼睛極亮，精光四射，熠熠生輝。

“閣下請了？”他進了院子，面對我站定，客客氣氣地拱手。

我也拱手還禮，並不開口。

“閣下是何方高人？探子說，宋朝皇帝身邊的人都跑光了，無論宮女還是內(nèi)侍，全都喬裝改扮逃出城去。閣下不是侍衛(wèi)，不是守城將軍，不是皇族近親，不是江湖遊俠……那麼，閣下是誰？從何而來？到哪裡去？爲(wèi)何而來？意欲何往？”短袍人一連五問，全都是哲學(xué)上的終極命題。

我再次點頭：“探子的消息很對，這座城的確已經(jīng)空了?！?

所謂“空了”並不僅僅指守軍和百姓，而是指的“人心”。

百姓不願追隨的皇帝，已經(jīng)是“空皇帝”，百姓不願死守的城池，也已經(jīng)是“空城”。

就算我是這城中的百姓，大概也早對這樣的皇帝、這樣的朝代厭倦失望，恨不得早早地有明君出世，改朝換代，打出一個新天下、新國家來。

“對，空了?？墒?，閣下在這裡，我怎麼忽然覺得，這城池中又有了一股不可輕敵的力量呢？”他皺著眉說。

“我其實只是過客，偶然駐足，無關(guān)戰(zhàn)爭的勝負(fù)。”我說。

這是實情，兩國交戰(zhàn)之際，任何一方的勝負(fù)，都跟我沒有任何關(guān)係。

“你在這裡，就是天意?！倍膛廴苏f。

我無法接下去，試著讓思路回到最初的起點——“爲(wèi)何而來？”

“與閣下有緣相遇，不如到我城外的大營去，我們把酒言歡，暢聊達旦？”短袍人真誠地相邀。

“不行，不行?！蔽疫€沒有回答，皇帝就一步跨出了御書房，站在臺階上，連連擺手。

“那纔是真正的宋國皇帝。”短袍人笑起來，“三年之前，我混入京城看煙花，早就在人羣中見過他了。那時我就說過‘彼可取而代之’，現(xiàn)在，戰(zhàn)爭結(jié)果也的確是驗證了這一點。他無用，無德無能高舉皇位，的確可以取而代之，哈哈哈哈……”

戰(zhàn)爭中，勝者狂傲之態(tài)一至於斯，的確是後代人無法想象的。

“萬民平等、衆(zhòng)生平等”的概念在這裡根本不存在，只有“成王敗寇”的唯一準(zhǔn)則。

“這裡是朕的皇宮，只有朕一個人說了算?！被实鄣穆曇粼谖⑽l(fā)顫。

短袍人擺手：“錯，這裡是皇宮不假，但在我眼中，還不如我的野山和草甸。你所謂的雕樑畫棟，在我眼中不過是雞舍牛棚而已。我之所以沒有命人衝進來一把火燒了這裡，就是因爲(wèi)夜觀天象，有真天子帝皇星橫掠牛鬥之間。我恐怕戰(zhàn)爭驚動了帝皇星的大駕，才命人偃旗息鼓，不可輕舉妄動?！?

說到帝皇星之時，短袍人轉(zhuǎn)向我，再次向我拱手。

“我才懂得天象，我才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麼。”皇帝提高了聲音，但底氣不足，外強中乾。

“發(fā)生什麼？”短袍人問。

“文王囚在羑里創(chuàng)制八卦，我也能在一個地方，預(yù)見未來。”皇帝回答。

我在心底嘆氣，“坐井觀天”的確是一個觀天象、知未來的好辦法。被囚禁在那種地方，除了“觀天”，已經(jīng)沒有任何其它方法可以消磨時間了。

“是嗎？”短袍人冷笑起來。

“不要笑，不要笑，你們北地的五國城就是最適合觀看天象之地。嘿嘿，可惜，你們北方民族見識短淺，哪裡懂得天象的奧秘？”皇帝也搖頭冷笑。

短袍人大笑：“我們不懂天象，你懂。我們懂得厲兵秣馬渡黃河，你不懂。懂與不懂，不在乎多少，只在乎有用無用，不是嗎？”

這是實情，皇帝反駁不了，只好臉色一紅，低下頭去。

如果北宋皇帝在北方五國城“坐井觀天”是爲(wèi)了觀察天象，那麼這種命運似乎並不悲慘，而是一種另類的追求，不必同情，反而值得史學(xué)家們濃墨重彩地歌頌。

歷史記載中，北宋徽宗皇帝自由聰慧，任何藝術(shù)門類只要看過幾遍，就能完整模仿，不差分毫。

正因如此，他在書法、繪畫上的造詣纔會卓爾不羣，稱冠於所有帝王之中，更獨創(chuàng)了瘦金體書法，一直沿用至今。

歷史上沒有記載他有“觀看星象”的本事，只不過史官也不是萬能的，難免掛一漏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