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葉嬰自昏迷中醒來的時候,病房裡除了護士,就再無一人。接下來的幾天,她的身體慢慢恢復(fù),可以坐起來,可以試著下地行走,病房裡始終冷冷清清的,除了那個護士,沒有其他人任何一個人來看過她。
沒有水果。
沒有花籃。
彷彿她已經(jīng)被所有的人忘記了。
頸部帶著固定的頸託,葉嬰坐在病牀上,望著雪白牀單上靜靜躺著的手機。幾天了,她的手機沒有響過一次。輕輕吸了口氣,她拿起它,按下號碼,聽到裡面?zhèn)鱽硪宦暵暤恼疋徱簟?
直到——
那段被人接起。
“喂?”
吃力地將手機放到耳邊,葉嬰提著氣,用輕鬆愉快的聲音說。
“葉小姐。”
聲音裡有合宜的微笑,竟然又是謝浦。葉嬰心中一墜,這是幾天來,她給越瑄打過去的四五通電話,每次都是謝浦在接。一開始以爲(wèi)是自己打的時機不對,然而次次皆是如此。
“二少在嗎?”她溫聲問。“二少現(xiàn)在正在休息,”謝浦的聲音亦是溫和煦暖,“葉小姐,有事您可以告訴我,我會幫你轉(zhuǎn)告給二少。
“……”
葉嬰默默望向窗外的晚霞,頓了一秒,靜聲問:
“二少最近身體還好嗎?”
“二少一切都好。”謝浦回答說,“上次您打電話來之後,二少說,請您靜心休養(yǎng),不必?fù)?dān)心他。”
“那麼,”她微笑著說,“可以麻煩你,等二少睡醒之後,請他給我回一個電話好嗎?”
“好的,我會同二少說。”
她正聽著謝浦這樣回答,手機那端,忽然又傳來一個女生甜美喜悅的聲音,彷彿剛剛推門進來——
“瑄,你睡醒了!啊,怎麼坐在窗前呢,今天天氣有點……”
下面的話語被人遮蓋住了,葉嬰沒能繼續(xù)聽到,但是他已經(jīng)聽出那個女聲是屬於誰的。
“葉小姐,還有什麼事嗎?”
謝浦客氣地問。
“沒有了,謝謝。”
葉嬰笑了笑,掛掉了電話。
是哪裡出錯了呢?病房窗外的霞光美麗溫柔,她皺起眉心,細(xì)細(xì)思忖。護士對她說,他昏迷的時候,二少曾經(jīng)進來看過她一次,只是沒等她甦醒就離開了。
不該如此啊。
病房裡冷冷清清的,寂靜得似乎都有點回音,她苦笑一下,信手打開電視,讓熱鬧的聲音充滿房間。
“……身爲(wèi)國際著名時裝設(shè)計大師森洛朗的獨生愛女,森明美一手創(chuàng)立的高級定製女裝品牌"森",前日與銀座廣場最繁華地段隆重開業(yè)。開業(yè)當(dāng)天盛況空前,前往出席的嘉賓星光褶褶,有上屆的金馬影后……”
屏幕中,無數(shù)的明星,無數(shù)上流社會的貴婦名媛,無數(shù)的記者,“森”的開業(yè)儼然是時尚界的一件盛事。大紅的綢緞剪開,森明美一身華美的曳地長裙,同明星們站在一起,笑容如花地被星海般的閃光燈罩住。
“二少,白天的時候葉小姐打來過電話……”彙報完最近集團內(nèi)的事務(wù),謝浦小心地斟酌了一下,又提起這件事。漠然地坐在輪椅中,越瑄彷彿沒有在聽他說話,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房門被輕輕關(guān)上。
疲倦地控制著輪椅,越瑄緩緩行到落地窗前。月光下,粉紅色的薔薇花已經(jīng)大片大片地枯萎了,只剩下幾朵開至荼蘼的薔薇花仍在枝葉間苦苦地支撐。
目光漠然地望著這片薔薇。
謝宅所有的薔薇花,都是越璨種下的。一年一年,從越璨來到這裡開始,先是在花園的道路兩旁種下緋紅色的野薔薇,再讓白色的薔薇花攀爬滿泳池邊的涼亭,漸漸地,到了初夏,無處不是盛開的薔薇花,各種顏色,各式品種的薔薇。後來,將園子裡各處都已經(jīng)種滿了薔薇花的越璨,終於在他的窗前也種下了這一片花海般的粉紅薔薇
“哥,你還愛她嗎?”
望著越璨沉怒的背影,越瑄的聲音輕若窗外無聲的雨絲。聽到這一句,越璨的身體頓時緊繃起來,彷彿過了一個世紀(jì)那麼長,越瑄才聽到他毫無情緒地回答說——
“不愛。”
夜風(fēng)吹動窗簾,越瑄一陣猛烈地咳嗽,眼底涌上濃濃的倦意。不再愛她了嗎?那麼,這一年年種下的薔薇,濃烈絢爛的薔薇花海,越璨又是爲(wèi)了誰呢?
是的。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
當(dāng)暴風(fēng)雨中,她鑽進他的車內(nèi),當(dāng)他看到被雨水淋溼的畫夾上,那朵微微閃著銀光的薔薇花,他便知道她是誰了。她處心積慮地接近他,對他用盡各種誘惑和溫柔
巴黎的街頭,薄薄的霞光中她半蹲下來,擋在他的電動輪椅前,微笑著對他伸出右手,說:“嗨,你好,我是葉嬰。”
“我無數(shù)次在夢裡見過你。只是夢裡你的模樣都不大清楚,最清晰的只有你這雙眼睛”
她咯咯地笑著,仰著頭,如同盛開的薔薇花。
“所以,我們是命定的緣分,對不對?或者,我們有前世的羈絆,今生必定相遇”
“既然她已經(jīng)放棄你,那麼,”在薔薇盛開的那一夜,她彎下腰,輕輕吻在他蒼白清冷的脣上,“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我的了。”
在他的面前,她溫柔似水、熱情如火。這是一場她演出的戲,他任著她盡情表演,甚至,任由她一點一點親近他的身體。他想知道,爲(wèi)了她的計劃,她究竟可以付出多少。
而越璨。
又可以忍耐多久。
輪椅中,越瑄淡漠地抿緊嘴脣。
夜風(fēng)吹過,一片片枯萎的薔薇花瓣隨風(fēng)跌落在泥土中,粉紅恍惚成了白色,像夏夜裡一片片的雪。久久地靜坐在落地窗前,直到腿部的痠痛不適讓他的眉心微微皺起。
緩慢回到牀邊。
吃力地移坐到牀上,越瑄沉默了一會兒,從牀頭的缸屜裡拿出一個沉香木的木匣。又從另一隻抽屜的暗格裡,摸出一把精巧的鑰匙,悄無聲息地,打開了木匣。
裡面是一疊發(fā)舊的信件。
信封的郵戳全部來自少年管教所。
“先生您好,
收到了您願意資助我學(xué)習(xí)服裝設(shè)計。
02857”
按照日期的順序,蒼白的手指慢慢地打開一封信,又打開一封信,信的內(nèi)容全部都是隻有這樣短短的一兩句話。
……
…………
“先生您好,
3月份的五本雜誌已經(jīng)收到,十分感謝。
02857”
……
“先生您好,
收到您送來的畫夾,非常感謝。
02857”
……
“先生您好,
收到了您寄來的本季秋冬時裝週錄像,非常感謝。
02857”
……
“先生您好,
下個月我便可以出獄,感謝您一直以來的幫助。
02857”
……
…………
幽靜的檯燈下,沉香木的木匣被鎖起來,重新放回抽屜的最深處。掩住脣,越瑄弓起身體一陣陣地咳嗽,心中翻攪著淡淡的涼意。六年的時間,一封封幾乎完全相同的信件,她的性格是如何的冰冷疏離,他早已知曉。
所以。他又怎麼能夠——
相信她所演出的熱情和溫柔呢?
“如果沒有車禍,咱們的開業(yè)典禮應(yīng)該比‘森’還要早一兩天。現(xiàn)在“森”已經(jīng)開業(yè),聲勢如此浩大,我們再緊接著開會,會給人尾隨的印象。”
幾天後,翠西和喬治來到了病房。
詢問了葉嬰的身體情況之後,翠西憂心忡忡地說,她抱來了很多時尚雜誌,每本翻開都有幾頁整版關(guān)於“森”高級定製女裝的品牌介紹。
“瓊安說,‘森’開業(yè)前五天就已經(jīng)接到了十幾個訂單,每天進店的貴婦名媛絡(luò)繹不絕,”翠西擔(dān)憂地說,“能接受高級定製女裝的顧客本來就不多,現(xiàn)在被‘森’奪取了這麼多過去,我們該怎麼辦?”
葉嬰沉默不語。
她信手翻開一本雜誌,裡面有一張跨頁的廣告海報,海報上是森明美親自出任‘森’的形象代表。
一襲單肩的黑色晚裙,薄如蟬翼,剪裁完美,質(zhì)料名貴,胸部透出黑色的蕾絲花邊,肩部映出白皙的肌膚,純真又性感,森明美站在萬衆(zhòng)矚目的紅地毯上,回眸迎接星海般的閃光燈。
頗有禪味的黑色“森”字,暈染在海報的右下側(cè)。
韻味無窮。
“……傳沿森氏設(shè)計世家,‘森’打造國內(nèi)最高端定製女裝品牌,致力於與國際頂尖奢侈品牌一較高下。‘森’開業(yè)之際,遠在意大利的森洛朗大師也特別接受了本刊的電話採訪……”
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劃過雜誌上的這段文字,葉嬰淡淡笑了笑,說:
“那我們就再搶過來。”
翠西呆呆地看著她:
“怎麼搶過來?”
葉嬰合上雜誌:
“至少先開業(yè)再說,目前籌備情況如何?”
“都已經(jīng)籌備好了,只是,”翠西不安地說,“開業(yè)嘉賓的名單跟‘森’重疊了很多,她們大部分都已經(jīng)去過‘森’了……”
“沒關(guān)係,”葉嬰淡然說,“原本大家要競爭的,也就是這些人,邀請她們來,敲好時間。”
“好。”
翠西應(yīng)道。
“難道你不覺得,這次車禍有蹊蹺嗎?”嘴裡叼著棒棒糖,一直沒有說話的喬治仰躺在沙發(fā)裡,忽然詭異地打量著葉嬰,開口說,“時間這麼湊巧,就在開業(yè)的前兩天。”
翠西臉色白了,轉(zhuǎn)頭看向喬治:
“你……你是說……葉小姐是被人害的?”
“我以前有些道上的朋友,”含了幾口棒棒糖,喬治翹著二郎腿,吊兒郎當(dāng)?shù)卣f,“你說一句話,我就幫你去查。”
“謝謝。”
葉嬰看他一眼,神色未動地笑了笑,說:
“你們先回去吧,把事情全部籌備好,等我一出院,我們就開業(yè)。”
“你這個女人!”喬治安身古怪地瞪著她,“說句服軟的話,有那麼難嗎?!好,你就繼續(xù)逞能吧!哪一天被人宰了,扔到冷巷子裡,別怪我沒提醒過你!”說完,他氣哼哼地疾步走出去!
“喬治!喬治……”
翠西尷尬地跟葉嬰點了點頭,急忙追出去。
夜深人靜。
通訊信號是滿格的,又是好幾天過去了,手機依然沒有響起。自嘲地笑了笑,葉嬰關(guān)了燈,病房一片黑暗,躺在病牀上,她默默望著窗外婆娑的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