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 俞懷風(fēng)醒轉(zhuǎn),感覺一個柔軟的身體伏在他身旁,他眼眸一睜, 見上官那顏正將他手臂箭傷處的毒血一口口吸出。
他頓時動容, “那顏!”擡手奮力推她, 卻手臂無力, 只將她輕輕推出去一點(diǎn), 並不影響她替他吸毒的姿勢。
毒血從上官那顏?zhàn)煅e渡出,已漸感頭暈,迷迷糊糊中聽得他喚她名字, 一股莫名的情愫自心底涌出,竟使她眼眶發(fā)熱, 什麼人會這樣喚她呢?
俞懷風(fēng)一手撐在欄桿上, 一手握住上官那顏手臂, 眼底悲慟一分分流露,將她推也推不走, 只能眼睜睜看她跟自己一同中毒。只要他出現(xiàn)在她身邊,她便難以倖免自己帶來的厄運(yùn)。他總也給不了她什麼好,卻一次又一次讓她身陷龍?zhí)痘⒀ā?
“那顏……”沒有哪一種心痛能抵過無力護(hù)自己徒弟周全卻只能聽之任之,不想傷她分毫,卻一次次傷得她遍體鱗傷。
終於, 毒血再也吸不出, 上官那顏擡起頭重重喘氣, 嘴角污血凌亂, 頭暈眼花地看著咫尺的人。爲(wèi)什麼要犯險替他吸血, 她也不知道。他在面前倒下,她四肢百骸便似有千萬枚針刺入, 想也不想,飛蛾撲火,是沒有理由的。
俞懷風(fēng)緩緩離開欄桿的倚靠,艱難擡袖,擦去她嘴角和臉上的血污,這個動作做完便渾身乏力,染血的袖角從她身側(cè)落下,整個人再度重重撞上欄桿。上官那顏伸手去扶他,不想頭中竟如裂開一般疼痛,一頭栽到他身上。暈過去時,想到的卻是這毒好生厲害,她不過吸毒便如此,而他身中此毒又該如何難受?
禁衛(wèi)軍漸漸圍攏,望陌同子夜從人羣中走出,見到曲廊中的一幕,或多或少都有一種挫敗感。
望陌低頭瞧著手中一個精緻的瓷瓶,面容有些疲倦,最後他將手送了出去,子夜接過他手中瓷瓶後,獨(dú)自一人走上曲廊。
昔日風(fēng)雅無雙的師徒,竟也會落到如今狼狽不堪的地步,子夜沉吟不語,走上前,將瓷瓶放到他們身邊,“師兄,這是解藥。”
俞懷風(fēng)虛抱著上官那顏靠在欄桿上,直視子夜,“不必再叫我?guī)熜帧!?
子夜避開他的目光,視線從上官那顏蒼白的臉上劃過,面上浮起些些無奈的笑意,“解藥是望陌備的,但只有一份,也就是,你們只有一人能服下。師兄,不要怪我。”說罷,轉(zhuǎn)身離開了曲廊。
拿起地上的瓷瓶,俞懷風(fēng)啓了蓋封,送到上官那顏?zhàn)爝叀M凹人蛠硪环萁馑帲悴槐貞岩捎屑佟?
冰冷的瓶口壓到了她下脣,卻啓不開她脣齒。俞懷風(fēng)手心生了一層汗水,手腕處也漸漸顫抖起來,內(nèi)力似乎在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幾乎要拿不住藥瓶。
“那顏,快喝藥!”說話也覺氣力不支,他不知還能支撐多久。
上官那顏將頭挪動了一寸,避開瓶口,一縷散發(fā)垂到臉上,十分憔悴。隱約聽見解藥只有一份,她不想喝。
僵持了片刻,俞懷風(fēng)怕隨著時間的流逝自己會支撐不住,只得尋另外的辦法。手指也顫抖起來,他收回藥瓶送到自己嘴邊,仰頭將藥液灌入口中,拋了空空的瓷瓶後,一手將上官那顏側(cè)偏的臉蛋轉(zhuǎn)過來。無法再猶豫,拉她到近前,口渡藥液。
察覺到陌生的氣息靠近,上官那顏本能地抗拒了一陣,不知不覺便淪陷。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清涼的液體注入到嘴裡,如逢甘露,如嘗甘澤。
闖入的氣息陌生中帶著熟悉,味道的記憶最持久,她抗拒不了,順著相接的地方繼續(xù)搜尋清涼液體的甘澤,小舌尖一點(diǎn)點(diǎn)探尋……
俞懷風(fēng)眉峰一顫,眼眸睜開半分,這樣近的距離,這樣悠遠(yuǎn)的回憶……依然不知是對是錯。
自然是錯,一錯再錯!錯得徹頭徹尾!
既然是錯,爲(wèi)什麼不拒絕她?
爲(wèi)什麼不拒絕?!
檀口甜澤,他中毒太深,不僅不拒絕,甚至主動與她糾纏一處,向來溫存,不問過往。愛恨兩難,凡塵繾綣,不修仙佛,只證情緣。
脣舌激烈的刺激之下,上官那顏睜開了眼,初時還恍恍惚惚地欲拒還迎,待看清情勢時,驚駭之極。覺察到對方的異樣,俞懷風(fēng)心內(nèi)交織著嘆息與愧悔,將她下脣一咬,離了她芳澤。
上官那顏一面氣息不平,一面拿手摸了摸自己嘴脣被咬疼的地方,臉紅如飛霞。再看對面的人,似乎不願看她,無力地靠在欄桿上。
脣內(nèi)還留有他的氣息,她臉色愈加紅了,心如鹿撞。
“俞懷風(fēng),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曲廊外,望陌恨恨揚(yáng)聲。
兵甲重重,殺意恣肆。
上官那顏腦中嗡的一聲,什麼?俞懷風(fēng)?面前這人就是她曾聽聞的宮廷首席樂師?樂律通鑑的作者?
她唰地一聲站了起來,退後幾步遠(yuǎn),不可置信地瞧著頹唐的樂師。
俞懷風(fēng)擡頭看她一眼,愴然一笑。微風(fēng)掀起他滿是血污的衣角,怵目驚心,但其容顏卻清絕衝穆,悽然笑意如同從遙遠(yuǎn)的記憶中歸來,瞬間抵至上官那顏心口,她心中如同撕裂一般。
“阿顏,知道他是誰麼?”望陌踏上曲廊,一步步靠近。
上官那顏神識一清,轉(zhuǎn)頭疑惑道:“你不是說他是俞懷風(fēng)麼?”
“俞懷風(fēng)……”望陌站在曲廊的一端,鄙夷地笑道:“是啊,俞懷風(fēng),正是阿顏失憶前的授曲恩師,你忘了自己從前的樣子,也忘了他的樣子,孤便告訴你,他不是旁人,正是你——師父!”
一道九天玄雷擊到上官那顏頭頂,她茫然站立在曲廊間,彷彿大地都在晃動,所有的人都那麼遙遠(yuǎn)。他是她師父?授曲恩師?她以爲(wèi)自己無師自通的琴曲,其實(shí)是他所傳授?
“阿顏,你師父方纔對你做了什麼?”望陌殘忍地逼問,“那是師徒之間應(yīng)該有的樣子麼?”
又一道雷殛劈到上官那顏頭頂,天也翻覆,地也旋轉(zhuǎn),她腦中再無法思索。
“你覺得恥辱麼?”望陌冷笑,“阿顏,問問你師父,他是不是愛你?”
“別說了!”上官那顏抱頭蹲到地上,哭喊出聲,搖頭不止,“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知道你爲(wèi)什麼會飲下忘川麼?因爲(wèi)你無法面對這禁斷之情,接受他的愛!”望陌將一卷紙書扔到她腳下,“你自己看吧,這是兩年前他親筆寫下,你們各飲忘川的因由!”
一直不發(fā)一言的俞懷風(fēng)見到那捲墨跡,眸中閃過悲慟,扶著欄桿卻無法站起。上官那顏撿起了那張字卷,臉色蒼白,抖抖索索展開,一行行看過。
“那顏,不要看!”俞懷風(fēng)喉中涌出腥甜液體,近乎懇求。
白紙黑字——爲(wèi)除情孽,各飲忘川,前塵盡忘,三載爲(wèi)期。
她淚如雨下,將紙撕毀,拋了滿天,笑看衆(zhòng)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阿顏!”望陌悲傷地喚她。
“那顏!”俞懷風(fēng)心如刀割。
“住口!”上官那顏一聲怒喝,俯身咳出數(shù)口血水。望陌欲上前,她一聲斷喝:“站住!”無人敢上前,她膝蓋一軟,半跪於地,手撐地面,止不住嘔血。頸中冰冷的佩物撞擊下頜,她低低一笑,一把扯下,紅繩在脖間勒出一圈血痕。
她揚(yáng)手將掌中檀珠狠狠砸到地上,“原來你們都是可以隨便奪取別人記憶的!玩弄我的人生,作爲(wèi)你們的遊戲,你們讓我喝什麼我就得喝什麼,你們讓我記住什麼我就得記住什麼,你們讓我忘記什麼我就得忘記什麼,是麼,殿下?是麼,師父?”
望陌只覺揪心的疼痛,什麼時候,這場賭局把自己給徹底賭進(jìn)去了,賠了他賠不起的東西。
俞懷風(fēng)瞧著地上碎裂的檀珠混著她嘔出的血跡,擡袖捂到自己嘴邊,瞬間便有紅色的物事染透了衣袖,直滴衣襟。
“那顏!”他撐著欄桿勉強(qiáng)站起,走了幾步,只得一手扶住紅漆廊柱,氣息初定便道,“當(dāng)初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上官那顏轉(zhuǎn)頭看他,嘴角露出冰冷的笑,“數(shù)千弓箭手方纔都奈何你不得,你是怎樣迫不得已啊?”
她的一言一語如玄冰利刺扎入心中,俞懷風(fēng)渾身無力,身體全部重量倚向紅柱,他無法不解釋,“當(dāng)時你若在我身邊,我絕不會……”
“我爲(wèi)什麼不在你身邊?”上官那顏脣邊的冷意在蔓延,心裡從未有過的怨憤在破繭而出,都是這些人在操縱她的人生,她只是一具傀儡一具木偶,記憶失去,無人告知她真相,惶然在宮中度過兩載,不知從何而來。沒有記憶沒有過往的人多麼可怕,彷彿一個剎那就可以消失,即便消失,也是無牽無掛如一粒微塵。“你是真的顧忌我,還是顧忌其它?”
終究,她是要追問的,無論是否持有記憶,這個問題總是躲不過去的。“顧忌你,也顧忌其它!”他回答。
幸好,她沒有高估自己的價值,聽到這樣的回答,也沒有太過失望。誰不希望自己的存在有一定的厚重,在旁人心中是獨(dú)一無二的?在宮中待得久了,明白了很多殘酷的現(xiàn)實(shí)。望陌爲(wèi)了江山,娶回鶻女王也不是不可能;子夜?fàn)?wèi)了地位,誆騙她也是毫不猶豫;這個是她師父的人,也是爲(wèi)了什麼,不惜放棄她的記憶。能與望陌抗衡的,必然是爲(wèi)了江山社稷之類的吧?這些自然是比她來得重要。
“原來也是有其它顧慮的啊,難怪師父您會迫不得已呢!”上官那顏笑了許久,清涼的液體自胃裡涌出,帶著嘴裡的血絲,吐了出來。
俞懷風(fēng)眼眸一黯,神色悽楚,離了廊柱的支撐,強(qiáng)自邁動步伐,到她身邊,見她將解藥吐了出來,心中難受異常,已不想再辯駁什麼,“你怎麼說都行,是我害你這般,你怨也好恨也罷,都是我罪有應(yīng)得。”
“什麼罪?”上官那顏低笑一聲,“逆?zhèn)愔稂N?”
俞懷風(fēng)身體一顫,眸光從她面上落下,緩緩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