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宸王朝,定曦二十一年,皇家學園仙韶院又到四年一度納新的時候。
御苑曲江芙蓉園今日格外熱鬧,無論是簪纓家的子弟,還是平常人家的兒郎,凡是具有音律才學並有上進心的少年,均可入這皇家御苑,參加選拔考覈。
仙韶院是大明宮內的學園,主要教授音律才藝,輔以經籍書墨,每四年招納一批學子,每屆六十人,官宦人家三十人,平民三十人,年齡在十四至二十之間。
一大早從家中趕來的上官那顏爲避人耳目,遂著一身青衫男裝,改頭換面,並借了父親屬下官僚的關係,造了平常人家的戶籍,前來應考。
衣飾不等的少年都涌往杏園。杏園本是新科取仕後舉行探花宴的所在,不過仙韶院的掌院大司樂卻向聖上進言,他錄取弟子,必得在杏園試樂。入得仙韶院,他別的不看,只看樂律天賦如何,是否可教。
這個大司樂,上官那顏早有耳聞,據說是大宸宮廷首席樂師,帝國無人可與之媲美。自幼就好音律的上官那顏,很想親眼一見,並看看自己的樂纔算得上什麼級別。
芙蓉園亭臺樓閣都是皇家規格,富麗堂皇又典雅端莊,便是世家出身的上官那顏也是瞧得流連不已。杏園更是端麗考究,清暢嫺雅。
因還未到考試的時辰,她便四處閒逛,御苑佔地過於龐大,她走得累了,見前方有個涼亭,便進去歇歇。湊巧亭內小桌上有套茶杯,還置有溫茶。她眼裡一亮,坐到椅子上一面歇息一面飲茶,順便瞧瞧四下的垂柳石橋。
“何人如此大膽?”亭外有人遙遙喝道。
上官那顏一口茶咽岔了,嗆得不住咳嗽,回頭看去,見一人對她怒容相見,另一人用摺扇閒閒敲著鬢角,望著她欲笑不笑。她腦子轉得飛快,看那持扇少年一襲湖藍色的綢衣與白玉腰帶,在這御苑尚能如此悠閒,怕不是尋??忌?。她起身彈了彈衣襟上灑的茶水,對二人一抱拳,欠身道:“小弟冒昧,敢問……”
“此處是你可閒逛的麼?”那呵斥她的人一臉莊嚴,繼續對她出言不遜。
她的一句話被噎了回去,心裡頗不暢快,臉上顏色亦不大好看。
那衣錦著佩的持扇少年笑了笑,上前對上官那顏回了一禮,“賢弟可是考生?如何稱呼?”
“小弟夏顏,正是前來芙蓉園參加仙韶院考試的?!彼樕跃彛瑓s不太想再對這二人低聲下氣了,走下涼亭,就要別過。
錦衣少年見她從身邊不悅地走過,一陣香風從鼻端掠過,那青衫衣領下露出的肌膚賽雪,他在扇面一端笑了笑,忽而轉身對她喊道:“賢弟——”
上官那顏停了腳步,回身怒道:“一杯茶而已,要我賠的話,隔日十倍奉上!”
“茶麼,就算了。”少年不惱不氣,笑著用扇骨指了指反方向,“這邊去考場近些。”
上官那顏又被噎了一下,低咳一聲,又淡然地走回來,再次從他身旁直直路過。他再一次瞧見她耳根粉中帶紅的顏色,並清晰地看到了細微的耳洞。
上官那顏頭也不回地趕路, 半個時辰後,到了指定的考場。
城門般的樓閣佇立前方,雕樑畫棟,恢弘綿綿。樓閣上,華蓋高舉,衣袂翩翩,似乎便是主考的位置。
樓前聚滿了少年,離高樓六十丈遠處,人潮被分成兩個陣列,一爲貴胄,一爲貧戶,各分三個縱隊,每隊一百來人。錄取比例約爲十人取一。
上官那顏看了看手裡的牌號,幾乎到了貧戶的末尾,有得她等了。不過,排在後面,正好可以靜觀前人水平如何,她再適度發揮,如此可知己知彼。
她在心裡估量琢磨的時候,前方已響起了琴聲,她在後方聽來很是微弱。擡頭看那遙遙的樓閣,以及樓閣數十丈外的考場,六處香爐案桌一字排開,六隊考生依次上前坐定,奏樂。她心裡驀地一驚。六人同時奏樂,且隔著那麼遠的距離,樓閣上的主考能聽得真切麼?這需得怎樣的耳力?
高樓華蓋下,白袍翻飛,看不真切主考的面容,但那氣勢便鎮住了整個杏園。
考試只考琴藝一項,蓋因琴乃衆樂之尊??际颤N樂器,上官那顏並不在意,她只是拿不定彈什麼曲子好。什麼曲子可以讓她平穩地被錄取呢?她不想譁衆取寵,也不想太平庸??记八苍氜D反側,但始終沒有好的想法,最後索性聽憑臨場發揮。
彈完曲子的少年,對著高樓鞠一躬後,便沿著規定的路線退到杏園的兩側。樓上的主考動了動袍袖,執筆在宮女擎著的白絹上寫下序號。
上官那顏觀察同場的考生,大多緊張兮兮,少有面容舒展的。她聽到曲藝不凡的琴聲,心裡也會緊張一張,自慚一陣,聽到平淡無奇的曲子,則會暫時寬下心來,抹一把虛汗。再瞧那神秘考官,她又敬又恨,害她從未有過的忐忑,真想飛過去看看他筆下都是哪些序號。
焦慮不安地等了一陣,快到自己了,她趕緊轉動腦子,彈什麼曲子,什麼曲子呢?
高山流水?不行!前面已有好多人選的這個曲子,她不願隨衆。
梅花三弄?不行!現在正值初夏,這曲子不合時。
廣陵散?不行!少年家彈不出那個意境來。
胡笳十八拍?不行!忒悲催。
十面埋伏?不行!兵戈味太濃。
……
十大名曲,一個個在她心裡否決了個遍。
她已隨著人衆走到了前方,馬上就該自己坐到案前了!上蒼??!她四歲就能隔牆辯琴,難道今日要命絕於此?
當香爐裡的薰香嫋嫋繞繞到她鼻子裡,她才一個激靈驚醒。自己——已經坐到一張古樸的七絃琴前了!耳邊——已經響起了琴音!
她癡癡呆呆幹坐在那裡,別人都已經開始了,她還是想不起彈什麼曲子。
人生最悲催的事,莫過於此吧。
日後跟她那些狐朋狗友一起,就是酒醉千場,也無法解此刻憂鬱於萬一了。
考場似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她了,包括——那個高高在上的主考。
六百人裡,終於有了一個緊張地什麼也不會的考生,可以圓滿了。上官那顏心裡悲涼地想。
所有悲愁都涌到了心口,就跟平日獨自在偏僻的府院裡無人陪伴一般的悲愁。
只有一張琴伴她年少春秋。
她鄙夷所有的儒家經典,將它們付之一炬。獨自在夜裡的中庭,一人,一琴,一月,奏自己的年華。
不知不覺,她雙手按上了琴絃,目無所視,心無所想,只是任憑十指撥弄音弦,一絲一絲釋放滿腹的悲愁。
同輪的五名考生都奏完曲,退了場,上官那顏還沉浸在自己的愁緒中,琴曲如訴。她不退場,其他等待的考生也不好上前。於是杏園便出現了她一人獨奏、數百人聆聽的場面。
無數雙目光聚到了這位青衣單薄的少年身上,看她沉醉曲中,纖指在弦上翻飛,或按或拂,或撥或挑,袖衣如舞。
終於,愁懷初展,琴曲盡。
她不知自己是怎樣走到人後的,也不記得有沒有忘記禮儀,有沒有對著高樓鞠躬。也顧不得那些對她詫異的目光。算了,欣兒還等著她回家吃飯的吧。
她怏怏地站在錦繡地毯上,等待最後的收尾。
所有考生試曲後,案椅香爐都撤去,那白袍的主考終於下了樓閣,他將手中的白絹交給侍從,那侍從便按著上面所記,一一念出錄取的少年。
前十位,沒有自己。上官那顏垂下了一顆淚。
前二十位、三十位,還是沒有自己。上官那顏又垂下一顆淚。
前四十位、五十位,依然沒有自己。上官那顏抹去了眼淚,罷了,該考慮要不要回家跳池塘了。
“第六十號學子,夏顏?!笔虖母呗暫俺?,“請六十名學子上前領取仙韶院入園憑證!”
上官那顏呆了。自己沒有聽錯吧?真的有自己?她拉過身旁的一個少年,問道:“這位兄臺,第六十號是誰來著?”
那位兄臺因落選正滿腹心傷,狠狠瞪了她一眼,“最後一名叫夏顏!”
上官那顏樂不可支地甩下他,往前方走去。最後一名就最後一名唄,反正終於是成功了!
她與另外被選中的五十餘少年往高樓走去,見那高處的主考下得樓來,亦朝他們走來。遠遠看著,便覺其風姿高拔,步履如風。侍從隨在他身側,端著盛滿紫金髮簪的托盤。那主考從各少年面前走過,一一給他們簪上紫金簪。
上官那顏心情激動,當輪到她時,她上前一步,擡頭看向主考,霎時,她心中某處一陣撲騰。這是——謫仙麼?
他瞧著她,幽深的眼波在她心中掀起巨浪,入鬢軒眉挑得她魂魄不知所蹤。玉帶束髮,白袍飄搖。整個人俊美無儔,光華不可逼視。
上官那顏在他面前止步,有溺死前的窒息感。他執著一根紫金髮簪,簪入她男兒妝的髮髻中。袖角拂到她臉上,一陣酥麻感傳遍全身。滿袖馨香從她鼻端蔓延,她如癡如醉。
“不必妄自菲薄,你是此場魁首?!彼垌票瘧?,似無情,似洞悉,又似冷漠。
上官那顏身體僵硬了。她是魁首?那爲何將她排在最後?
他似乎明白她的疑問,但他深海般的眸子不波不興,沒有爲她解答的意思。
上官那顏在他面前只感暈眩,沒有了深究的心思。繼續在他目光籠罩下,她覺得自己一切的僞裝都無所遁形。她的身份,她的妝容,能瞞得過他麼?
所有的禮畢,他回身走向一旁。侍從跟上去,似乎有話說,“大司樂……”
這三個字傳進上官那顏耳朵裡,她心裡又炸開了雷聲。他、就是大司樂?!
帝國首席樂師?她此後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