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是誰！怎麼會在我家？”

她的眼，對上他乾淨(jìng)清明的眸採。

十六歲芳華，心湖盪漾，情潮涌動。

微微的心慌，所以刻意武裝起自己質(zhì)問。

嬌嬌女——這是他第一印象。

“送餐點。”

“喂，那個……是我的髮帶，你拿上來！”心緒微慌，拙於應(yīng)對，一不小心便用了過於命令的口吻。

他蹙眉，沒理會她，將髮帶掛在離她窗臺最近的那棵樹的樹枝上，轉(zhuǎn)身走人。

後來，她知道他在餐廳打工，有時候會負(fù)責(zé)外送。

後來，他知道她是這棟房子主人的女兒，銜著金湯匙長大的千金嬌嬌女。

在那之後，他發(fā)現(xiàn)那道美麗身影時常出現(xiàn)在他眼前。

全餐館的員工都知道這兩個人樑子結(jié)很大，她誰不使喚，就偏愛使喚他，點餐、添茶水、換餐具……樣樣都指定要他來、樣樣都針對他。

有些同事私底下還問他：“你是哪裡得罪了她？”

男孩攤攤手，表情頗無奈。大概是那天不讓她使喚，惹得她大小姐鳳心不悅，非得出這口氣才甘心吧！

太清楚這些有錢人頤指氣使的心態(tài)，從不想與她一般見識，反正離開工作場所當(dāng)不認(rèn)識就是了。

誰知，他愈是不理會，她愈是跟他過不去。是怎樣？非得逼他卯上她才痛快嗎？

她真的三天兩頭地來，也真的每次都專挑他使喚。

“喂，你幫我點餐！”

“喂，你幫我加水！”

“喂，再給我一支湯匙！”

“喂，我說飲料要去冰，冰塊幫我撈掉！”

“喂……”

他實在搞不懂，這裡的食物有那麼好吃嗎？還是奴役他真的讓她很痛快？

一直到後來，同事反而會虧他：“小女生應(yīng)該是喜歡上你了吧？”

要不然，她對誰都能維持溫和有禮，獨(dú)獨(dú)對他，似乎有些過不去，卻又不曾真正爲(wèi)難他，反而像小情人在使性子，他愈不理她，她愈衝著他來。

直到有一天，她來時撲了個空，他的同事告訴她，他感冒了，還出賣他，把他家的住址給她。

全餐館上下，早將他們看成一對曖昧中的小情侶。只有他，完全狀況外。

生病請假在家的他前來開門，見著門外的她，便板起臉。“大小姐，我今天不上班，沒空招呼你。”

是怎樣？一天不使喚他嘴很癢，還要專程來這一趟？

“我……你……”她跺跺腳。“你幹麼這麼兇！”虧她還那麼擔(dān)心他，一聽到他生病就急急忙忙跑來看他……

“我兇？”大小姐有沒有搞錯？“一直以來，都是你在和我過不去吧？”

“那、那是……誰教你都不理我……”指控的口吻，竟帶一絲委屈。

男孩訝然。

所以，那些刻意針對他的舉動，不是刁難，而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嗎？

只是十六歲情竇初開的年紀(jì)，不懂、也拙於表現(xiàn)好感，讓他明白她的喜歡，纔會用了最笨拙的方式。

一瞬間，他手足無措，微微臉紅。

“你幹麼不說話！”

“……”他不知道要說什麼啊！又不是天天有女孩子向他告白……

“你、你不要討厭我……”

“……”她不會是要哭了吧？“你你你……不要哭啦……”

他其實……沒有討厭她，很多時候，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而已。

明白了她的心思，那些原本以爲(wèi)嬌嬌女氣焰的行爲(wèi)，竟讓他覺得好可愛……

“那你不可以再不理我。”乘機(jī)勒索。

“……好啦。”

“我去找你的話，你不可以再擺臉色給我看。”

原來她真的不是去吃飯，而是去找他。

“……我哪有？”誰敢對客人擺臉色？最多隻是制式化，沒太多表情而已。

“你……要對我好一點……”

“……”連這個也可以拿來命令？

事實證明，他對她，不只“好一點”而已。

她含蓄又帶些傻氣的少女純情，一點一滴，敲動他的心房。他開始會對她微笑、溫柔說話、關(guān)心她的情緒，在彼此眼中，地位逐漸獨(dú)特了起來。

她總是傻氣地追問：“你現(xiàn)在有沒有一點喜歡我了？”

他總是笑答：“沒有。”因爲(wèi)喜歡，不只一點。

她因爲(wèi)他的回答生悶氣，好幾天不理他，不去他那裡吃飯，然後他會站在她的窗臺下，摺紙飛機(jī)射進(jìn)她的窗口。

不生氣了好不好？窗下有個人很想見你——

哼，每次都惹毛人家，纔來求和。

故意不理他，沒多久第二隻紙飛機(jī)又飛進(jìn)來。

我家今天烤肉喔！

要不要下來？我等你。

很沒志氣地，三言兩語又哄得她投降，忙不迭地爬窗下去找他。

然後，在認(rèn)識滿一年的時候，他終於輕輕對她說出那句她期待已久、戀人們總是百說不膩的那句話。

從一開始的鬥氣，演變成朦朧曖昧的情潮隱隱，再到以心相許。

直到——無可取代。

“喂！”她總是這樣叫他。

“沒禮貌。”他沒名字嗎？喂來喂去的，她以爲(wèi)她在叫狗啊？

抗議過，但沒用，她依然故我，還愈叫愈故意。

“喂喂喂喂喂……”

糾正無效，也就隨她去了，反正她喊那聲“喂”並不帶驕氣，反而多了點撒嬌的小女兒嬌憨，柔柔的、甜甜的。

一直到後來，他才後知後覺解了風(fēng)情，頓悟那不是“喂”，而是“蔚”，她想製造只屬於她，獨(dú)一無二的親匿。

她知道，他有一個年邁的奶奶、一個智能不足的弟弟，家庭重?fù)?dān)全靠他扛，肩上的壓力很重很沈，但他是個很上進(jìn)的青年，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確信自己的選擇不會錯。

苦，是必然的，但那絕對不會是永遠(yuǎn)，他肯拚、肯上進(jìn)，她又爲(wèi)什麼要害怕陪他吃一段苦？

他打過很多工，什麼都做過，什麼都學(xué)了一點，她一直都好崇拜他，覺得他什麼都會，她和他嘔氣的時候，他會用草編成蚱蜢哄她開心；情人節(jié)時，她不讓他花錢買浪漫，他感動她的體貼，用紙折出朵朵玫瑰，不讓她太委屈；她生病時食慾不佳，會鬧點小脾氣，他會煮她愛吃的食物，偷偷送去給她……

有一回，他們一起逛街，她看到一幅一千片的拼圖，好喜歡它的圖案，因爲(wèi)那幅拼圖裡有一片玫瑰園，讓她想起他送她的唯一一朵真實的玫瑰花。

因爲(wèi)是他送的，她會好珍惜，但花的生命總有凋零的時候，怕凋謝了她會捨不得，於是他送了盆栽，是他親手種的，可以延長花的壽命，而且還承諾她，等花謝了，剪下莖枝扦插，可以繁殖更多，延續(xù)生命。

任何與他相關(guān)的事物，她都會特別關(guān)注喜愛，當(dāng)時的他並不瞭解她這番心思，笑她好大的胃口，新手還妄想去拼一千片拼圖。

她不服氣，於是他替她拼好了那幅圖片，取走其中一片，再打散，與她約定好，等她拼完再來向他索取這片拼圖。

當(dāng)時看她拼得那麼遜，還取笑她：“給你個十年八年，慢慢拼吧你！”

但她說：“你等著，我很快就會向你要回那片拼圖！”

躺在小山坡上牽著手看星星，是他們最極致的浪漫，不勞民傷財，卻點滴溫存，她常常枕著他的肩，聽他規(guī)劃他們的未來，那時，她覺得人生最幸福的時刻莫過於此時了。

兩人的第一次，就是在小山坡上，情緒來了，一時衝動便自然而然發(fā)生了。他是新手，她也是，兩隻小菜鳥，不懂得如何使對方愉悅，結(jié)果弄得她痛、他也痛，一點快感都沒有，還因爲(wèi)太緊張而草草結(jié)束，但是他們的心靈都好滿足，緊緊擁抱對方好久、好久。

那年，他準(zhǔn)備考大學(xué)，雖然他成績一向優(yōu)異，但是他的家境不容許他有一絲一毫失常的空間，除非能考上最優(yōu)秀的學(xué)校，申請獎學(xué)金，否則他無法去讀。

他壓力很大，她看出來了，只要聽說哪裡有香火鼎盛的廟宇就拖著他去拜。

後來，在某間廟宇，她心血來潮，爲(wèi)他們的未來求了一支籤，她永遠(yuǎn)記得，解籤人是怎麼說的——

有緣，無分。

她不懂，他們很相愛呀，怎會有緣無分。

對方說，也不能算有緣無分，而是過程會災(zāi)難重重，端看他們心念夠不夠?qū)Ｒ唬芊駡猿值降住?

廟門外，有個看面相的，她不服氣，去算了一下，對方說得更玄——

她有筆前世債未清。

前世，他是史上有名的大將軍，她是有夫之婦，原是註定彼此戀慕，情緣不得善終。

姻緣簿上，沒他們的名分。

然而，將軍情癡，硬是要扭轉(zhuǎn)宿命，因著他的介入，她，弒夫。

她大受驚嚇。前世，她是這種壞女人？

不是壞，你們只是情根深種，面相師說。

就因爲(wèi)，前世的她，註定一世爲(wèi)杜家婦，她卻弒了夫，成爲(wèi)他的妻，十年夫妻恩愛逾常，而後，曾受重創(chuàng)的孱弱身骨，先他而逝，未曾爲(wèi)他育下一兒半女。

之後不到三年，鬱結(jié)不歡的將軍，日夜思妻，種下病根，年僅四十三，英年早逝。

她無法想象，怎能有人愛至如此境地，生要相依，死也要相隨。

看看身旁的情人，她忽然對這個故事深信無比，因爲(wèi)，她也是用這種心情在愛他，那種感受，她太熟悉了。

她真的相信，那是前世的他們。

可是，就爲(wèi)了前世十年的夫妻歡愛歲月，今世的他們，註定要受苦來償，因爲(wèi)那原是不屬於他們的，他們得用今生命定的情分，來償前世的偷來歡愉，還有她欠前夫的一條命。

前世，她沒有爲(wèi)心愛的男人育下一兒半女，今世，她會以清白之身，償他前世深重情債，爲(wèi)他生兒育女，前世她那早夭的孩兒，與她仍有未盡的母子情緣。

說穿了，今世，她是來還債的，償完了，才能擁有自己的人生。

而前世那男人虧待她的，也終會有還的一天。

但是，那時的他們，是不是還願牽手相依，就看他們自己了。

所以廟公說，心志夠不夠堅定，原因便在於此。

自從求到那支籤之後，她一直悶悶不樂，擔(dān)心他們會真如廟公斷言，情緣不得善終，他察覺了，笑她太迷信，這種前世今生的輪迴之說，他從來不信，他只知道，事在人爲(wèi)。

“可是……你不覺得，這件事很巧合嗎？”

“哪裡巧？”

她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耳邊偏是那樣一首歌——

胡歌羌笛不絕

聲聲猶響耳邊

千年以前我早與你相戀

夜色月光太美

一樣星辰爲(wèi)鑑

輕揮衣袖這故事重演

然後廟公又說，他是漢代戰(zhàn)功顯赫的大將軍。

那幾天夜裡，她常在混亂的夢境中，聽見混亂而穿雜的聲音——

他說：“今生，我不悔。”

她問：“若有來生，你會來尋我嗎？”

“會。”他承諾她。“今生，聚少離多，淚過於笑，只戀你一世，怎夠？”

“好，我一定認(rèn)出你。”

所以，她纔會在第一眼，便莫名執(zhí)著地要他，追著他跑。她比他，更早認(rèn)出對方，這是她答應(yīng)過他的，就算他不來尋她，她也會去尋他。

很多事，從第一眼見到彼此時早有暗示，她真的相信，千年以前，她便已與他深深相戀。

咱們生相依，死相憶，永世不相忘。

男人溫柔的嗓音，總是一遍遍在她夢中傾訴。

然而，事實證明，無論他們?nèi)绾螆远ǖ鼐o緊牽住彼此的手，終究仍是分開了。

整整十年，生死不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