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已被他大力握住了雙手。
“我會幫你的,你該是鴻鵠,是野鶴,無論詹姑娘還是顏瑞文都不應(yīng)該成爲(wèi)你的束縛。”
不,我只想老老實實走完劇情,默默等死,下輩子做一個充滿魅力的反派角色。
我抿著嘴,不語,定定地看著他,又一次爲(wèi)我的年紀(jì)而憂心。
一個南宮玉,一個林長青,我是完全弄不懂他們在想什麼,亦完全無法與他們溝通,莫非是代溝?想不到我尚未到壯年已與年輕一代有如此之大的隔閡。
我又試著與他閒聊了幾句,可惜言不對心,最後只得作罷,尋找下個時機(jī)。
道別了林長青,我去同南宮玉會合,一看見他明亮的招子,就更不舒服。
“抱歉,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盯著我看?”
“爲(wèi)何?”
我訕訕道:“太閃亮了。”時刻提醒我,我與少年人的差距。
灼熱的視線在我身上逗留了好半晌終於離去,我暗舒了一口氣,聽見他道:“你每次認(rèn)出我都是因爲(wèi)我的眼睛嗎?”
我微微頷首,耳朵動了動,突然覺得不對,飛快地擡起手,擋在他的眼前。
“你做什麼?!”
“挖了這雙眼睛,”他面無表情道,“我不能有一個明顯的破綻時時留在身上。”
“……其實你的眼睛也不是那麼顯眼,可能對我來說比較特殊而已。”
“特殊?”他側(cè)過臉。
“唔,”我思考了一下措辭,努力挽救一句話毀一雙眼的命運,“單單對我來說,與衆(zhòng)不同。”
他眨了眨眼睛:“你對我來說也很特殊。”
“多謝了。”我摸摸鼻子,並不想知道自己是一個死士或者殺手的重點關(guān)照對象。
他躬身將劍穗繫到我的劍上,頓了頓,道:“石天門想讓你死,詹廷芳想讓你活,但是想讓你活的人未必是爲(wèi)了你好。”
難爲(wèi)他講出一番聽起來頗有深意的話,可惜我活或者死,我爲(wèi)誰活,爲(wèi)誰死早已是命中註定之事,他的好意怕是要落空了。
我轉(zhuǎn)移話題:“南宮這個姓挺少見的,不會有個南宮世家之類的殺手組織吧。”
“經(jīng)商。”
“嗯?”
“明裡是經(jīng)商。”
居然真的有……
我乾笑兩聲:“那你一直跟著我,不擔(dān)心影響業(yè)績嗎?”
他木著臉道:“我年年墊底,習(xí)慣了。”
好一個沒有上進(jìn)心的殺手。
我摸了摸劍穗,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說話。
“說來你的縮骨功很厲害。”
他問:“你想學(xué)嗎?”
我一時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似乎學(xué)別人的絕學(xué)不太好。
他認(rèn)真道:“我只會縮骨功,不會凸骨功。”
我憶起他胸前的大白饅頭,不由一笑:“可惜了。”
他聞言如遭雷擊,後面的幾步路都走得心神恍惚,行至門口,他下定決心般說道:“我會試著學(xué)一學(xué)。”
我頓時失笑,想了半天,回了句“加油”。
他咬住下脣,深思片刻,躍到屋檐,一臉憂鬱地回到了老崗位。
我搖搖頭,推開院門,想來瑞文的教導(dǎo)也該進(jìn)入尾聲了。
入目的是林朗鼻青臉腫的模樣,他見到我如同見到救星,飛撲過來,死死抱住我的腿。
“師父你可算回來了,再晚一點你恐怕見不到你的寶貝徒弟了!”
他偷偷瞄了瞄瑞文,生動地表現(xiàn)出了想打小報告又礙於當(dāng)事人在場敢怒不敢言的可憐樣。
我越過他頭頂?shù)拇蟀聪蜃谑噬嫌崎f品茶的瑞文。他對我點點頭道:“資質(zhì)尚可,需要多加打磨。”
林朗聽聞“打磨”二字,恨不得立刻流下兩行清淚來。
“師父,我覺得我比較適合跟你學(xué)。”
瑞文道:“你言下之意是我教不好你?”
林朗瘋狂搖頭:“不不不,是我基礎(chǔ)沒打好。”
瑞文又道:“所以是你師父只能教你基本功?”
林朗捂住嘴,不敢說話了,可謂是多說多錯。
我摸摸他的頭,道:“你想學(xué),顏師父也未必有心情教你,瞧你髒的,去換件衣服。”
林朗得了赦令,二話不說鬆開手,撒歡地往房間裡跑,怕是不到晚膳時間是不會出來了。
瑞文望著他丟在地上的樸劍道:“說你心軟還不信。”
我坐到他身側(cè),翻開扣下的茶杯:“一個唱白臉,一個唱黑臉,多好。”
他壓下茶壺:“我合該當(dāng)黑臉?”
我拂開他的手,添上熱水,笑道:“你可是顏如玉,怎麼可能是黑臉。”
他也不謙虛,微微頷首道:“你是黑如碳。”
我下意識地摸摸臉頰:“有嗎?”
雖然平日裡風(fēng)裡來雨裡去,皮膚是粗糙了一些。
他抓住我的手,非常自然地勾起食指,從我的太陽穴一路滑到下巴,而後輕輕挑起。
“嗯,眼圈發(fā)黑,不是勞碌命就不要拼命往身上攬事。”
我莫名有種被調(diào)戲了的感覺,臉頰發(fā)熱,掙開他的手,道:“我不是攬事,是盡責(zé)。”
“是,你是大俠。”
他目光掃過我腰間的長劍,神色一緩。
“很難找?”
我含糊地回了句“費了點心思”。
他道:“多此一舉。”嘴角卻是爲(wèi)不擦地彎了彎。
沒了林朗那個聒噪的傢伙,我和瑞文靜靜地坐在院子裡,喝掉了一壺茶,喝得我肚子都快半飽的時候,擡眼望去已是紅霞佈滿天了。
我若有所思地敲了敲空茶壺,聽得叮鈴兩聲脆響,放下茶杯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他道:“你何時學(xué)會關(guān)心我累不累了?”
我挽起袖口:“不是說想吃我親手下的面嗎,好好等著吧。”
他略一挑眉,但笑不語。
我推他起身,被他反手握住了雙手。
他的手指節(jié)修長,根根如玉,連繭都是薄薄一層覆在指腹,全然不像習(xí)武之人,倒像個提筆練字的書生,同他的手一比,我的手自動降級爲(wèi)賣油郎。
這雙漂亮的手,在我的手上細(xì)細(xì)摩挲,幾乎要擦出火來。
我說話不由打了個結(jié)巴:“你、你做什麼,我會洗手的。”
他不緊不慢地又摸了一圈,才放開手,負(fù)到身後。
“吃麪之前先吃點豆腐,墊墊飢腸。”
語罷,慢悠悠地掀起衣襬,站起身。
“等你。”
我對著他的背影不滿地嘟囔:“我可不會做豆腐。”
豆腐難做,面卻簡單,尤其是做給瑞文這種口味清淡的人。
只是……
我要放下的作料不僅僅有鹽,還有一味軟骨散。
我從袖中摸出小小的瓷瓶,手指彷彿僵住一般,懸在沸騰的水面之上,遲遲無法動作。
——我能說服爺爺作證,你能說服顏公子心平氣和地出面受審嗎?
——你比我瞭解他,他根本不在乎武林中的風(fēng)評,不可能接受衆(zhòng)人的盤問。
——他相信你,只要是你下的,他定會不疑有他。
我閉上眼,詹廷芳的話在我耳邊縈繞不休,刺得我頭疼欲裂。
——你是在幫他,等事情一過,他定會明白。
——不過是暫時失去武功,有你在身邊護(hù)著,他能出什麼事?
——或者你是不相信我?
我在他的面裡下軟骨散,封去他的行動,再帶他出去請詹落雲(yún)作證,德高望重的飛刀門主會給他一個清白,而後所有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詹廷芳說得句句在理,我沒有不信的緣由,可是爲(wèi)什麼我會如此抗拒?
大約是因爲(wèi)哪怕只有短暫的一瞬,我亦不希望瑞文失了恣意不凡的風(fēng)采,更不希望辜負(fù)他對我的信任。
罷了,我同他好好說說,他縱是百般不願,顧及到我應(yīng)該也會聽進(jìn)一二,這下三濫的手段不能用。
我欲將瓷瓶重新放回袖中,卻不小心弄掉了庭芳的香帕,彎腰撿起的瞬間,奇異的香氣再度覆上了我的口鼻。
甜膩的氣息霎時沖淡了腦海中紛雜的聲音,疼痛褪去,在一片晦暗中我明白了我的使命。
白色的粉末如雪花般飄落,融於湯水中,無色無味。
但願瑞文滿意我的這碗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