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達蘭府，卻絲毫見不到任何蕭瑟秋意，反倒是院子裡的各種植物濃密異常，小徑兩旁花團錦簇。潮溼悶熱的晚風拂過之後，才漸漸帶著馥郁的香氣有了那麼一絲涼意。

窗櫺大開的書房內(nèi)，明亮的燭光被微風輕輕撥弄，搖曳著輕柔擺動，卻絲毫沒有讓書房內(nèi)的光亮減少分毫。

只因這燭光太多。不過這不是坐在書桌前的張克楚，微微瞇眼的原因。

他放下手中的戰(zhàn)報，緩緩皺眉，似乎看不明白這張薄薄的紙上，所寫的那些內(nèi)容，又或是那些內(nèi)容背後，所隱藏著的局勢。

回到達蘭經(jīng)略府已經(jīng)半個多月了，張克楚沒有急著去飛崖島，而是在忙碌中等待著。忙碌，自然是因這一次出海之後，整個聯(lián)軍的戰(zhàn)功需要兌換成銀子，戰(zhàn)死的將士家屬需要撫卹，傷殘的人員需要治療和安置……雖然這些事，自然有郭玉郎谷成良和索菲亞等人去做，但是他身爲聯(lián)軍最高將領(lǐng)，在很多事情上必須出面或者最後拍板。

而等待，卻是要等著萬永年將答應(yīng)自己的事情辦好，然後他才能夠繼續(xù)披著南鎮(zhèn)守軍的皮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時至今日，他想要等到的消息還沒來，卻被眼前的戰(zhàn)報上的內(nèi)容，弄得有些心煩意亂起來。

戰(zhàn)報上的局勢，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化，馬六甲那邊依舊在對峙，在試探，在不停的小範圍衝突中眉來眼去勾勾搭搭，不過各經(jīng)略府水軍司的水軍，開始依總軍司的命令陸續(xù)抽調(diào)出來，返回原來的泊港基地。

這意味著什麼？

張克楚揉了揉眉心，似乎想把皺起的淺紋揉散揉開，然而沒等他想明白，一個身影就閃進了書房。

“雖然讓你隱藏身份，秘密行事，可是在這個院子裡，你用不著這麼鬼鬼祟祟的吧？”張克楚苦笑著搖了搖頭：“說吧，事情查的怎麼樣了？”

來人，正是蘇湛。

他抿了抿嘴角，似乎對於張克楚的話並不以爲然，但是對於張克楚提出的問題，他卻很認真的回答道：“已經(jīng)有了初步的接觸，按照我的判斷，應(yīng)該是對方的外圍成員。”

“哦？爲什麼？”搞這種秘密地下情報工作，張克楚自認沒什麼天賦和手段，很有門外漢的自覺，但是看著眼前的少年郎，卻有種奇異的感覺，覺得自己把這方面的任務(wù)交給他，似乎是個很不錯，很天才的主意。

蘇湛偏頭，微微想了想，沉穩(wěn)地說道：“那人的背景，我查的很清楚，而且以他的性情手段，斷然不會是對方核心成員。與之接觸之後，看他行事，我便如此推斷。”

張克楚點了點頭，心想以蘇湛這樣的本地人，加上殷家的人脈關(guān)係，暗中查清楚一個在當?shù)厣盍藥资甑娜耍瑧?yīng)該不是什麼難事。

“注意保護自己。”張克楚說道：“對方既然敢挑動土人造反，圖謀一定很大，而且我估計是衝著五大家族去的。所以他們的手段一定會很激烈，你要小心謹慎。”

“我明白。”蘇湛點頭應(yīng)道。

張克楚說道：“現(xiàn)在的人手肯定不夠用，我給你留了些銀子，辦事也方便些。該招進來的人，你自己做主招進來，但是通海司那邊，你也不要讓他們注意到。”

雖然不是很明白爲什麼張克楚對通海司要如此忌憚，蘇湛還是很認真地答應(yīng)下來。至於辦事的銀子，之前張克楚已經(jīng)給他了一大筆，到現(xiàn)在還沒怎麼動用，但是銀子這個東西，始終是越多越好，身爲殷家子弟，即便不姓殷，也早已深刻的認識到了這一點。

更何況，張克楚現(xiàn)在的目標不僅僅是就事論事，就事查事，而是要利用這件事，來達成一個更大的目的：建立自己的情報機構(gòu)。

任何組織機構(gòu)，都是由人組成的，而人要吃飯，要穿衣，要有地方住，所以銀子，是斷然不能少的。更何況，人還要做事，不管做什麼事，離開銀子，無論是在大宋還是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將寸步難行。

晚風輕柔，香氣漸淡，書房中的二人，就著明亮的燭光，談著些見不得光的事情。

正事談完，蘇湛卻沒有立即告退，而是遲疑了片刻，帶著某種不確定疑惑，期期艾艾的對張克楚問道：“表姐過幾天生日，大人是不是……”

“什麼是不是？有什麼想說的就直說。”張克楚瞪他一眼，知道他說的表姐，自然是殷家三小姐殷秀秀。

蘇湛撓了撓頭，似乎沒想好自己該怎麼說，或者說站在他的立場上，該說些什麼，最終只好灰溜溜的告退離去，留下張克楚對著書房窗外的一片漆黑獨自發(fā)呆。

不過發(fā)呆，也只是片刻。他現(xiàn)在沒有資格奢侈的發(fā)呆，還有很多事，在等著他去決定，卻謀劃，去實施。

所以沒過多久，臉上被曬的有些暗紅，眼睛裡佈滿了血絲的郭玉郎，聽到張克楚的發(fā)問之後，愣怔了片刻，才緩緩說道：“也許，馬六甲的形勢已經(jīng)有了什麼變化。”

張克楚的問題，自然是他自己沒有想明白的問題，那就是包括達蘭經(jīng)略府在內(nèi)的水軍船隊，爲什麼會被總軍司從馬六角抽調(diào)回來？

然而那張單薄的戰(zhàn)報上，看不出這背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真相，一切，只能用猜的。張克楚對於這一點非常痛恨，感覺自己像是個雙眼被蒙上了黑布的人正摸索著前行，而身周卻處處是危險。

因爲不知道這種變化，對於自己會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所以張克楚只能很無奈地說道：“且等等看吧，若是江乘風回來，我得好好問問他。”

“你還要想辦法見見文統(tǒng)制。”郭玉郎補充道：“他雖然是文家的人，但文家和張家的關(guān)係一向不錯，想必他會願意幫助你。”

幫助什麼？自然是用大宋國庫裡的銀子去換取軍械司作坊裡的那些火槍炮子。

這是之前就早已決定的事，所以張克楚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就此事再多說些什麼，而是和郭玉郎談起蘇湛所探查出來的那些情況。

“我很好奇。”郭玉郎皺眉說道：“難道這些人的行蹤，通海司方面就沒有察覺嗎？他既然能跟蘇湛接觸，想必也是有他的目的，難道他不怕蘇湛是通海司放出來的密探？”

張克楚搖了搖頭：“去接觸的人，並不是蘇湛……他到底年紀還小，躲在幕後還成，真要是出面去接觸那些人，肯定會被對方覺察出來。”

“或許，那個人已經(jīng)進入了通海司的視線，只是因爲某些原因，而沒有拿下他？”郭玉郎想了想，說道：“我總覺得，你讓蘇湛去做這些事，太過冒險了。”

“玉不琢不成器，蘇湛是個有心人，只是缺乏歷練罷了。”張克楚厚顏無恥的爲自己辯解道：“看他行事還是挺沉穩(wěn)的，放心吧。”

郭玉郎無奈地搖頭，苦笑道：“我總覺得，這麼大的事情，你應(yīng)該找個年齡更大的人去做。”他所說的大事，自然不僅僅是爲了查幕後勢力這件事，而是建立情報組織的事。

“無所謂年齡大小，少年人有少年人的衝勁，而且我說過了，他其實還是挺沉穩(wěn)的。”張克楚想到蘇湛離去時的話語，自嘲地一笑，卻沒有和郭玉郎說起這件事。

“爲什麼要瞞著通海司？你信不過他們？”猶豫片刻，郭玉郎還是問出了心中的疑惑，雖然這個問題他已經(jīng)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場合問過許多次，但是張克楚的答案始終無法令他滿意。因爲在他看來，即便通海司是個特務(wù)機構(gòu)，那也是對於大宋的敵人而言，而無論是克敵軍還是聯(lián)軍，怎麼看都不是大宋的敵人。

這一次，張克楚的答案依然無法說服他：“不是信不過，而是他們對於殺奴軍的支持，畢竟有太多限制，既然如此，爲何不把這些工作交給自己人去做？”

“希望別給咱們?nèi)巧鲜颤N麻煩。”知道說不動張克楚，郭玉郎也只得無奈地嘆了口氣，看著書桌上的那張薄紙，他忽然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於是他擡起頭來注視著張克楚，問道：“你有沒有想過，調(diào)回水軍，並不是馬六甲方面出了什麼問題，而是……咱們大宋內(nèi)部呢？”

張克楚瞇了瞇眼睛，聲音有些低沉：“這個我也考慮過，只是缺少情報支持，很難做出什麼判斷。所以，你應(yīng)該理解我爲什麼一定要有自己的情報組織，而且是刻不容緩的需要。”

一枝蠟燭燃到盡頭，悄無聲息的熄滅，書房裡的光明稍稍黯淡了幾分。

“那個童老爺，一定要查清楚他的身份，這個線索很重要，蘇湛會繼續(xù)跟下去的。”張克楚心裡有些納悶，爲什麼那個看著白白胖胖富家翁一樣的童老爺，竟然能熬到現(xiàn)在還不開口，是不是逼供的手段還是太溫柔了些？想到這裡，張克楚歪著腦袋開始回憶滿清十大酷刑到底都是些什麼玩意……

郭玉郎不知道他此刻在想著那些不著調(diào)的事，很認真的建議道：“要不還是把人交給通海司算了。”

“唉，忘了通海司吧，即便他們問出點什麼，估計也不會告訴咱們。”張克楚搖頭說道。

不過張克楚沒想到的是，當天夜裡，通海司的人竟然找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