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毀這幾個宗門的命令,是誰下的?”
澹臺青陽負手凝立,一襲月白道衣無風自飛,乃是周身清厚真氣正在流轉。
如此氣勁滿布,少年只需輕捏法指便可蕩起一片尖銳流風。
在他眼前,立著「道臨天下」中數名執事,皆是低首不敢言語。
澹臺青陽雖比他們年輕十餘歲,論起涉入江湖的資歷來也淺於他們,但威勢天成、言語千鈞,令人不得不小心敬服。
茫茫塵世上,確實有些人生來命格非凡,就是傲視羣倫。
再加澹臺青陽除去天資異稟外,更有深沉城府、一肩擔當,此種非凡更顯光耀。
眼下被澹臺青陽平淡語氣如此一問,任誰也不敢先行開口。
轉眸看了一眼案上卷軸,澹臺青陽單手捏起輕輕一晃道,“如何,都不打算說嗎?”
衆人當中,月驚雷立在邊側,一臉隱忍目視虛空,亦是不敢擡頭。
一雙明俊眼眸中,滿是欲言又止的陰影。
澹臺青陽手指一轉,卷軸周身布光凌空懸浮,淡淡波動輕打開來。
指定其上文字,澹臺青陽聲如寒石般震人心尖,“「道臨天下」一宗自恃門派強盛,妄擎天道之名,無故摧毀「觀海樓」、「河書門」等門派。其門並非三教,也未參與三教爭端,如此行徑,實爲掠殺。「道臨天下」口口聲聲所言,心懷天下、救濟蒼生,一統三教、平定狼煙,如此作爲便是天道、便是救世嗎?如若這般,九州武林不日將聯合盟軍,誓要討伐「道臨天下」,爲武林除去禍根!”
文字雖是慷慨激昂,但澹臺青陽並未拿出半分激情,彷彿在念一首淡靜小詞般語如白水。
如此音調,更引人寒顫。
手指一擺,澹臺青陽引動卷軸倏然落下攤在桌案上,輕撩衣襟坐下道,“正氣昂揚的話語,他們倒是一向會說。”
有人暗中輕咳一聲,連忙收聲不敢再動。
澹臺青陽身形輕歪,一手抵腮道,“「道臨天下」理念奇異,自入世以來非難衆多,我早已習慣。那不過是老舊門派的頑固思想,不肯輕易化消罷了。但是此次……”
輕輕一點卷軸,少年眉梢上掠開一絲寒意,“這可是給人公然討伐的把柄了。”
“呃……”衆人面面相覷。
“我幾時下過摧毀此等宗門的命令?”澹臺青陽頗似疑惑,清眸凝光似是真在回想,“與三教又無淵源、與我又無爭端,我爲何空費力氣去賺罵名?”
恍然般拖長音調輕哦一聲,澹臺青陽似是回想清楚道,“果然,我未曾下過此令。”
隱隱有暗吞嚥喉之聲,氣氛十分壓抑。
“驚雷。”澹臺青陽目光一轉,如雪絮般淡淡落在一人身上。
聽得宗主指名,其他人都不禁暗鬆一氣。
捕捉到此聲鬆氣,澹臺青陽眸光一冷,只盯住月驚雷,聲色卻指向衆人,“心石落地了嗎?”
又是一片筋骨繃直、噤若寒蟬。
“驚雷,你欲言又止好一陣子了。”澹臺青陽輕端茶盅,脣抹茶霧試了一下溫度,“說來吧。”
“宗主?”一向耿直、不善言辭的月驚雷驚然擡頭,一時只能暗咬舌頭。
澹臺青陽微微一笑,“難言之隱嗎?”
“不是……”月驚雷連忙搖頭,卻覺不對,再想點頭已是動作僵硬。
“近來宗中暗處動作甚多,此番已是公然掠殺。「道臨天下」的理念本就行路維艱,多謝這般行動再添阻礙。”澹臺青陽修長手指倏然一併,直接將茶盅捏成碎片,聲音清脆簡直似是捏動聽者骨骼一般。
心知宗主動怒,月驚雷越發凝緊愁眉,“這……”
澹臺青陽悠悠鬆手,茶盅碎片落了一地。看定碎片譁落,月驚雷不由冷汗暗流。
“「道臨天下」宗規中,未有隱瞞宗主、自行做事此條吧?”澹臺青陽一揮道袖,鐫刻於壁的“道臨天下”四字血光暗閃,明明是與宗門大旗上的字跡同源復刻的形貌,卻是猛然多出數分煞氣。
“宗主,我……”月驚雷上前一步,抱拳執禮卻無下文。
“犯我宗規者,入禁室面壁一月,水食銳減。”澹臺青陽淡淡挑眉。
月驚雷頓了一頓,洪鐘嗓音低沉道,“驚雷不怕此罰。”
“哦?”澹臺青陽眼瞳微張,瞳心寒氣更加刺人。
“驚雷從未違逆宗主,問心無愧。”月驚雷健肩一挺,一眸忠烈之氣毫無動搖。
“我何時說過你違逆我?”澹臺青陽輕笑一聲,聲色微轉溫和,“你的忠厚我一向最知。既然如此,將你從剛纔開始就欲言而未出的話語,統統說出吧。”
月驚雷身形一繃,心內千結衝撞,良久長嘆一氣道,“真是爲難做人。”
“嗯?”澹臺青陽再逼一步。
“是……自寒。”月驚雷隱忍道,“月自寒。”
“月自寒?”澹臺青陽不動聲色。
“近來宗門中諸多事務安排,包括摧毀幾處宗門的命令,全都出自他的手中。”月驚雷頷首道,“他身爲宗中執教,自有調動人手的權能,所以……”
“你早就知曉?”澹臺青陽冷冷打斷,語氣如寒雪呼嘯。
“知曉。”月驚雷敢作敢當。
“未曾阻止?”澹臺青陽也不動怒、聲也不急,恰似閒話家常一般語氣悠悠。
“……未曾。”月驚雷頷首更低。
“還助他隱瞞我直至此時?”澹臺青陽微微歪頭。
“……請宗主責罰。”月驚雷勁軀一彎,單膝跪在澹臺青陽面前。
衆人看此形景,心中全然無措。
澹臺青陽看定月驚雷,任憑他跪也不言語,驀然轉頭看向另外數名執事,“月自寒現在何處?”
“執教他親率宗人,去探聽人界最近消息了。”內中一人連忙答道。
“發出號令,命他即刻迴轉。”澹臺青陽輕揮手指道。
“是。”幾人頷首便走,澹臺青陽那般無聲寒威簡直壓得人呼吸斷滅。
“驚雷。”澹臺青陽身形不動,唯有清眸寒光一轉又落到月驚雷身上,手指交叉輕放於膝,“你猜猜月自寒爲何如此做?”
“驚雷不知。”月驚雷仍是半跪,並未擡頭。
“手中掌權,膨脹者不過慾望。”澹臺青陽輕勾脣角,“月自寒心中是否有念,要取我代之?”
“沒有!”月驚雷嚇了一跳,如此說法罪責不輕,連忙擡頭直視澹臺青陽道,“宗主,自寒他從無此意。”
“從無此意?”澹臺青陽握起卷軸,手指一收頓時飛出道道殘破光華,“如此野心之舉,當我是瞎子嗎?”
就在月驚雷眼前,那支卷軸被澹臺青陽真氣一催,立時化爲碎片紛落於地。
月驚雷輕吞嚥喉,還是搖頭道,“宗主,自「道臨天下」創建以來,自寒也是傾注心血、四處奔勞,您不也是看在眼中嗎?”
澹臺青陽冷眸沉沉,輕搓指尖道,“自然。”
“他只是……”月驚雷以爲澹臺青陽心念鬆動,連忙繼續道,“他只是想要宗門勢力再強,亦想爲宗主分憂,才安排下這些計劃的。”
“如此忠直作爲,有何瞞我?”澹臺青陽靜靜聽完,微笑說了一句,當即令月驚雷脣齒一僵。
這般好事,何須隱瞞?還不是因爲月自寒所作所爲,乃是背離「道臨天下」宗規、未循澹臺青陽命令,如今招致人界發出公然討伐的宣言,此回禍端算是闖大。
被澹臺青陽一語戳中軟肋,本欲替月自寒開脫的月驚雷,自己反倒也沒了主意。
澹臺青陽矛頭雙指,意指月自寒私自行動身懷罪責不說,月驚雷助他隱瞞、出言開脫的行徑亦在其眼中。
這名白衣翩翩的年輕道者,誰若想探他城府,只能以一步跌入深淵爲報。
“宗主,您要……”月驚雷試探道,“懲罰自寒嗎?”
“若要罰他,我都能想見他會有何種說辭。”澹臺青陽淡淡一笑,“將原朗月門的寶珠獻於「道臨天下」,輔助宗人提升修爲如此長久,難道不算大功一件?”
月驚雷驚訝地眨眨眼睛。
“有此功德,什麼罪責都可抵消了,如此計算可對?”澹臺青陽笑容一消,一瞬間幾乎全無表情,“可惜青陽心如鐵石,賞罰定要分明,從不做此種交換。”
“宗主。”數道人影化光出現,內中有才派出去發佈號令的執事,恭敬低首道。
另外人影,當先便是月自寒。
看定眼前形景,澹臺青陽一身寒氣、月驚雷單膝跪地,月自寒心中冷光一閃,驟覺大事不好。
“宗主。”雖是緊張,月自寒還是走上前去躬身道。
默然看向月自寒,澹臺青陽上下打量那雪發青年幾下,暗露一絲齒光笑道,“你還知道我是宗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