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獅吼瞪大眼睛,寸步不讓,衝著主人就咆哮回來:“怎麼,我就‘弄’死了,怎麼著?你還能殺了我?”
說著,她向前邁了一步,手一揮重重地將籠子拍到了地面上。
我兩眼發暈,這連續的兩次撞擊幾乎讓我昏厥,我不斷眨著眼睛,想讓自己清醒。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五次……
在我恢復正常的時候,老友的手有些發抖,從地面上把我的籠子撿了起來,然後慢慢地掛在了房間的角落。
他的頭髮變得‘花’白,而且比之前更少了,臉上多了很多皺紋,還帶著老‘花’鏡,剛纔他失手把我摔在了地上,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房間裡只剩下我們兩個,傢俱已經顯得破舊,在客廳的正中央,有一張婚紗照,照片上面,老友懷抱著當年我稱之爲河東獅吼的那個‘女’人,笑得很開心。
‘女’人比老友年輕很多,她經常會有小脾氣,喜歡做一些年輕‘女’子愛乾的事情,從她來了之後,家裡的氣氛很明顯變得活潑起來。
但是這樣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她偏偏就走在了老友前面,五年前,她去世了。
於是家裡又恢復了之前那種寧靜,老友變得更加沉默,自從‘女’人去世之後,他的整個人都變了,我看到他一夜之間變得憔悴變得不怎麼愛說話,看到他幾乎一夜之間‘花’白了頭髮。
我是戰曉,這是在末日之中生活的第二十年了,算上之前的四十年,我已經六十歲了。
這二十年之中,我有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籠子裡面度過的,就像現在這樣,我靜靜地站在籠子裡面,‘女’人還在的時候,我看著‘女’人和他,‘女’人不在的現在,我就看他。
老友和‘女’人沒有孩子。
我已經在這個末日之中度過了極爲漫長的歲月,我在角落,用一個人的視角,用一隻鳥的視角,去看去想去見證在這個小屋子裡面發生的一切。
我也很老了,翅膀上面的羽‘毛’不斷脫落,身體裡面那種蓬勃的生命力也早就消失殆盡,我不再像以前那麼愛動,更多的時候,我選擇站在橫樑上面,就安靜地站在那裡。
老友坐在沙發上面,鼻樑上面架著厚重的老‘花’鏡,瞇著眼睛讀著手中的報紙,他已經確乎是一個老年人了,一模一樣一點別的特點都沒有。
末日出口一直都在,在這二十年之中,我不止一次地試著去觸碰它,但是都無功而返,無論如何我都沒有辦法像那些動物一樣消失,最後我不得不確定一個事實……
我變成了一隻鳥,沒有被困在籠子裡面,卻被困在了這個世界裡面。
在那段時間,那段最‘迷’茫最壓抑的時刻,我想到過死。
我是一隻鳥,我有思想有意識,我會孤獨也會害怕,我也想去開口說話,我也想去觸碰其他人的心,但是沒有人能夠聽懂。
在他們的眼裡,我就僅僅只是一隻鳥而已。
於是二十年,壓抑之中的二十年,完全隔絕的二十年,我就像是被困在一個小房間之中,無法開口無法‘交’流,只能看著房間裡的電視,一日一日,一年一年。
電視上面,是老友的生活,後來多了一個‘女’人,而現在‘女’人不見了。
在最折磨的那段時刻,我被壓抑得幾乎發瘋,再加上對於雲緋那熱忱到極致的思念,還有對於其餘倖存者們的牽掛,我一度崩潰,甚至於放棄了活下去的信念。
我終於意識到了這次末日的可怕。
它給了你一個希望,末日出口就在那裡,但是你永遠也觸碰不到。
你可以看到它,你可以看到無數動物通過它逃了出去,但是隻有你做不到,只有你需要留在這裡,只有你必須要一直忍耐著這無可奈何的折磨。
我無數次地對自己催眠,在腦海之中構建出了無數個人格,讓他們討論打架吵鬧,否則我根本撐不到後來。
後來,我發現自己的身上開始發光,就像那些年邁的動物一樣,我開始發光。
我終於明白一件事情,只有發光的動物才能通過那扇‘門’,而現在,我可以了。
但是我卻不想走,因爲老友,他就只剩下我了。
我被囚禁在死寂的世界之中,整整壓抑了二十年,而現在,我看到老友他自己把自己關在了那個世界裡面,他的心都關閉了,隨著‘女’人的死永遠地關閉了。
我一直不明白究竟是爲什麼,‘女’人犯過那麼多不可饒恕的錯誤,但是最後老友還是接受了她,接受得順理成章,似乎一點心結都沒有。
我記得那天,老友從婚禮上面回來,他穿著西裝,喝得酩酊大醉,那是他和‘女’人的婚禮。
“再怎麼樣,最後到底還是要嫁出去的,哈哈,有個伴也‘挺’好的,老友,你說是不是?”
那天老友躺在沙發上,醉意朦朧地看著我,他很開心,笑著哭哭著笑,‘迷’‘迷’糊糊地對我說。
於是之前種種的不能理解,種種的心結,在這一刻全都解開了。
我不再稱呼他爲主人,而是像他稱呼我一樣,叫他老友。
老友,老朋友,很老很老的朋友。
身上發光的那一天,我差點就直接離去了,但是在我邁出最後一步之前,我突然想到了他。
我的老友,把自己封閉起來的可憐的老友。
在這個世界之外,我還有云緋,還有劉瑜張恆那樣一羣好兄弟,但是老友他什麼都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除了我,除了這一隻又醜又慫的鳥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每天晚上,老友都會跟我說好多好多的話,我也一直都專心致志地聽著。
我聽著看著,聽著他刻在時光裡的聲線,看著他鑿在歲月裡的皺紋。
如果有一天,老友身上也會發光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帶他離開這裡,去到我的世界裡面去。
我曾經有這樣的想法,但是很快就被我否定了,與其在末日裡面掙扎掙扎吶喊吶喊,還不如給這個老人一個最後的晚年。
如果沒有我,老友最後的一扇窗戶也會被關上,他與這個世界的最後聯繫將會就此斷絕,我想象不出來他該是以什麼樣的狀態繼續活下去。
或者根本就不活下去。
於是,我留在了這裡,想要陪他走完這最後一段旅程。
這是我的老朋友,朝夕相處了二十年的老朋友。
我仍然是一隻鳥,依然不能說話,無法與別人‘交’流,我的心也觸碰不到其他的心靈,但是現在,我卻不再壓抑了,我覺得我在做一件很高尚的事,那就是陪一位老人繼續變老。
我做著和之前一樣的事情,但是心境卻不同了。
“還記得嗎?那時候,你就在這裡,她在外面砸‘門’,讓我去給她開‘門’。”
老友坐在沙發上,臉上帶著微笑,沉浸在過去之中,他對我這麼說道。
他就是這樣活在回憶裡面,自從‘女’人死去之後,他就經常跟我說起那些事情,甚至是最爲‘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會不厭其煩地拿出來一遍一遍地講述。
如視珍寶。
這個老人,他的人生似乎就停止在了‘女’人逝去的那一天,往後的事情,再開心再驚奇,他都沒有再次提起過,他就那麼說著,說著,一直說到滿臉皺紋,頭上蘸了雪。
他很平凡,像其他老人一樣,他身體不好,身上有這樣那樣的‘毛’病,需要整天躺在‘牀’上,很少下地走動,吃過晚飯之後,他會拎著我,慢慢走出單元‘門’,去外面逛一逛。
“你記得嗎?剛開始的時候,她對你非常不好,好幾次把你的籠子摔在了地上,但是後來,她慢慢開始不那麼討厭你了,甚至會偷偷地給你加米,我假裝不知道,但是都看在了眼裡。”
是這樣的,在一開始,‘女’人恨不得要烤了我,視我如眼中釘‘肉’中刺,三番兩次地碰掉我的籠子,但是後來,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慢慢改變了,悄悄給我加米加水,甚至在老友不在的時候,說一些心事給我聽。
我就站在房間的角落,以一隻鳥的身份,陪了這個家庭整整二十年。
我發現自己改變了,不再像以前那麼好動,那麼喜歡吐槽,直到我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才突然間想起戰曉應該有的‘性’格,沉穩成熟那纔是戰曉。
但是,我變成的這隻鳥,它的智商大概還不如嬰兒,於是當戰曉的‘性’格侵略進來的時候,這隻鳥原來的意識造成了一些改變,所以剛開始誕生出來的人格,它既是戰曉又是鳥兒,而且我根本察覺不到這種改變。
我不想拋下老友一個人,以前我是不能走走不了,而現在我是不想走因此沒有走。
我也害怕,害怕在末日的出口外面,沒有那一張張迎接我的燦爛的笑臉,我希望將這種平凡的幸福延長,讓可能的噩耗來得慢一點。
但我相信,再次見到雲緋,我會緊緊地抱住她,用最盛烈的方式去迎接她,雖然我很老了,但我依然是戰曉。
在這二十年之中,我學會了品嚐孤寂,將愁悶化成一碗酒在心中獨酌,我如此真切地體會到了什麼叫做身不由己,不論是我還是老友,我們都在失去,都在無能爲力之中失去,失去,再失去。
一個籠子,困住一隻鳥。
一個世界,困住一個人。
一個人,困住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