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夜襲(上)
早春二月的漢江,洶涌澎湃。
白色的霧氣從江面上涌起,擋住半空中的月光和星光,把整個水道,裹成一條巨大的蛟龍。不停地滾動,變幻,彷彿隨時都可能騰空而起,不再留戀人間。
伴著翻滾的濃霧,則是驚濤拍岸聲,夜風(fēng)呼嘯聲,和水鳥淒涼的悲鳴。天氣乍暖還寒,晝夜冷熱懸殊。融化的雪水和早春的雨水,從不同的支流匯聚而來,讓平素還算溫順的漢江,變得兇猛而狂躁。這種季節(jié),即便是漁民都輕易不願將船隻駛離江岸。特別是到了落日之後,凡是霧氣之處,就迅速變成了魔域,沒有燈火,沒有漿聲,更看不到半個人影。
然而,今夜的情況,卻有些特殊。濃霧背後,幾隻笨重的渡船,艱難地穿行。夜風(fēng)掃過光禿禿的桅桿,發(fā)出陣陣鬼哭。江水一刻不停地拍打船舷,“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恨不得下一刻,就將整個船身拍碎,將船上的乘客,全都送入魚腹。
“奶奶的,有種你就把船給老子弄翻!” 大明錦衣衛(wèi)都指揮僉事史世用從船艙中踉蹌走出,單手扯住一根纜繩,對著濃霧翻滾的河面低聲咒罵。
甲板上昏暗的燈光,照亮他慘白的面孔。作爲(wèi)大明錦衣衛(wèi)中專門監(jiān)察周邊各國的精銳,他前半輩子曾經(jīng)多次在生死邊緣打滾兒,然而,卻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自己主動去“送死”。
只帶著區(qū)區(qū)三百弟兄,分乘三艘臨時找來的渡船,夜渡春汛剛至的漢江,然後去偷襲距離王京不到二十里的龍山。這種作戰(zhàn)謀劃,恐怕只有瘋子,才能想得出來。然而,它偏偏出自一個大明國子監(jiān)貢生的腦袋,並且還被果斷付諸實(shí)施!凡是被選中參與該戰(zhàn)的人,居然全都?xì)g欣鼓舞,彷彿不是去渡江,不是去作戰(zhàn),而只是跟著自家參將出去遊山玩水!
瘋子,全都是他孃的瘋子! 從謀劃被提出的那一刻起,史世用就在心裡不停地大罵。然而,從始至終,他都沒有試圖阻止,並且自己也跟了上來。雖然,雖然他無時無刻,感覺自己的心臟都懸在嗓子眼兒。
瘋了,不過,夠爽!
那種隨時都可能死掉的滋味,讓他心臟加速,血液沸騰,渾身上下每一處都舒爽無比。他知道自己喜歡這種滋味,甚至可以說迷戀。所以,原本已經(jīng)可以在北鎮(zhèn)撫司吃老本兒,他卻又主動請纓來了朝鮮。
那種在生死邊緣徘徊的滋味兒,很容易就讓他忘記了官場中的齷齪,忘記人心的險惡,忘記自己不想?yún)⑴c和不想面對的一切一切。讓他全心全意地在死亡與絕望之中,去追尋那一絲希望的光芒,如同飛蛾撲火。讓他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漸漸的老去的身體和靈魂,重新恢復(fù)了年青。讓他很快就看到了當(dāng)年剛剛加入錦衣衛(wèi)時的自己,驕傲,單純,野心勃勃。
“世叔,喝口酒暖暖身子!” 李彤拉著纜繩,踉蹌著走到他身邊,笑著遞過來一個碩大的黃銅葫蘆。
“嗯!” 史世用單手接過葫蘆,將葫蘆嘴兒對準(zhǔn)自己的嘴巴,鯨吞虹吸。然後用大拇指將葫蘆嘴兒抹乾淨(jìng),又給李彤遞了回去,“梨花釀,你在哪弄的?不是糧食都送不過來麼,怎麼還有藥酒喝?”
“酒是繼業(yè),繼業(yè)分給我的。” 李彤笑著接過葫蘆,小口小口地輕抿。“他,他是個有福的,不用自己張嘴,就有人千里迢迢地送酒過來。”
“你比他還有福!” 史世用看了李彤一眼,笑著調(diào)侃。“這年頭,身邊有個高明的郎中,就等同於多了好幾條命。更難得的是,這個郎中,還是自己屋裡的人,模樣、女紅,人品,樣樣不差!”
“世叔是長輩!” 雖然已經(jīng)成了糾糾武夫,李彤仍然被調(diào)侃的臉色發(fā)紅。看了史世用一眼,小聲抗議。
“臉紅什麼,世上哪個有男人不想娶媳婦?” 史世用頓時更來了勁頭,晃著腦袋大聲加碼,“哪個好女子,沒有幾個男人惦記著。我要是你,就趕緊娶了她過門,免得夜長夢多。婚姻這事,宛若兩軍交戰(zhàn),越是猶豫,越會輸?shù)靡磺Q(jìng)。”
“輸?shù)故遣粫H事是我們兩家從我們小時候,就定好了的。” 李彤又喝了一口酒,帶著幾分害羞和自信大聲宣告,“我們兩個,也不會輕易被外人左右。只是,只是此刻戰(zhàn)事正酣,騰不出太多時間來…”
“就跟離開你,東征軍便不會打仗了一般!” 史世用笑著撇撇嘴,毫不客氣地數(shù)落,“別把自己看的那麼高,李提督麾下,不會缺你一個新晉的參將。大明東征軍沒了你,照樣能打得倭寇滿地找牙。念你叫我一聲世叔的份上,我給你提個醒。要懂得韜光養(yǎng)晦,否則,早晚有一天,會木秀於林!”
“嗯!” 李彤笑了笑,輕輕點(diǎn)頭。
泡在梨花白中的草藥,開始緩慢發(fā)揮作用。有股熱氣通過血管,緩緩送入他的四肢百骸,幫他抵抗黑夜裡的寒冷。已經(jīng)需要韜光養(yǎng)晦了麼?捫心自問,他真的不覺得自己木秀於林。自己只是做了一些喜歡做,應(yīng)該做,而且對大明有利的事情而已。而軍中也不是官場,大夥只會服氣敢於作戰(zhàn)和善於作戰(zhàn)的將佐,不會服氣那些攬功諉過的老兵痞!
“聽我的,這一仗,無論最後結(jié)果如何,接下來,你也該歇歇了!” 知道自己剛纔的話,李彤未必聽得進(jìn)去,史世用想了想,又推心置腹地補(bǔ)充,“一年不到就做了參將,太快了。即便皇上對你青眼有加,也太快了。接下來,你除非你立下蓋世奇功,否則,三年之內(nèi)甭想再前進(jìn)一步。反正不管有沒有你,明軍也贏定了。你還不如把立功機(jī)會,多讓給別人,自己藉機(jī)修整一番,謀劃謀劃怎麼…”
“嘩啦——”一個巨浪打來,讓船身傾斜了三十多度,然後又迅速擺正。
甲板上人,被顛得左搖右擺,努力抓緊纜繩和船上的木頭欄桿,才能保證自己不被甩進(jìn)黑漆漆的江水之中。“謝世叔指點(diǎn)!” 李彤顧不上再跟史世用探討人生,丟下一句話,拉著纜繩快步跑向船尾。
船尾處有水手摔倒了,急需來人幫忙穩(wěn)住船舵。
只要船舵穩(wěn)住,渡船無論一段多大的風(fēng)浪,都不會失去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