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氣散開,然而嗓子還是一樣被火烤得難受,她掃了眼偏殿桌上擺好的茶水,剛想去拿,一道驚雷在頭頂炸開,火光自天而降,徑直劈向身旁巨大冰柱,冰棱直接從正中心劈裂開,一旁一直靜默站著句言未發的男子突然捂住心口,他低身悶哼了聲,噴出一口鮮紅的血,直濺在她臉上,溫溫熱熱。
安程擦了擦眼睛,還在怔愣身子就被猛地一推,她轉頭,君王神情微變,但眼神裡的威脅意味還是相當明瞭,安程無奈,只好擡手扶住傳說中的國師,將將扶好,便見頭頂有陰影直奔而下,伴隨的是尖利而刺耳的鳴叫聲,下意識的,她身子往前一擋,堪堪擋在男子前。
嗡鳴聲傳來,安程覺得後背猛地一麻,她嘴脣翕動幾聲,剛要撐著站起,結果眼前一黑,整個人直接昏了過去。
再次有意識時,耳畔隱隱約約聽見鼓聲,說話聲緊接傳入,細微而輕,安程輕蹙眉尖,她想醒,可胸口被壓得生疼,眼皮也格外沉重,怎麼睜都無法睜開。
“啊,她還沒有醒?!甭曇羲粏?,能感覺到說話人有些無聊。
“唉,我想出去看寶貝,而且今天聽說要圈狼,不知道有沒有狼神,好想出去看。”清清淺淺的童音,帶了莫大的抱怨。
“要不我們出去看看?她躺在這裡能有什麼事兒。”默了一會兒後,提議聲陡然響起。
“好呀好呀?!鼻鍦\的附和聲中帶了絲歡快,旋即門框吱呀一聲,打開又闔上,聲音漸漸小了,周圍變得格外靜謐,安程覺得腦中昏沉沉,整個人像是掉進泥淖深處,腳踝被一雙手拖著,拽著她下沉,不斷下沉。
她醒不來。
安程已經很久沒有做噩夢了,夢裡記憶凌亂,曾發生過的景象碎片重組,變成一幀又一幀畫面快閃而過,在一個畫面驟然停住。
是漆黑的夜,卻被隱在雲層中的月光打破。
河堤柳樹旁,巖石下,一抹靚麗的紅衣身影斜斜倚在上,她垂落的青絲及腰,被河流對岸微風一吹,如柳枝般在風中凌亂起舞,地上倒映出狂亂如魔的影子,潺潺流水聲中,能聽到細微輕柔的哼唱,隱隱約約,一斷一續,順著風飄進她耳畔,像是海妖美杜莎的吟唱,引她沉淪。
聲音漸大,紅衣女子嬌笑著起身,她動作很慢,站穩之後竟開始在原地自顧自跳起了舞,她身材曼妙,舞姿動人,然而頭髮全然擋住臉,像是蠶繭吐絲般將整個人全數包裹,除了一團模糊的影子,安程什麼也看不見。
地面原是實土,可不知何時變成一灘泥淖,拖著她往下陷,越掙扎陷得越深,不遠處的青絲也突然如藤蔓般在空中彈起,張牙舞爪後奔襲捲地直接撲來,安程閉眼。
然而想象中的恐怖場景沒來,周圍起了一陣風,吹得安程髮梢擋住眼睛,癢癢的,她想用手劃開,動作卻倏地停住。
一切都靜止了。
半輪殘月不知何時爬出厚重的雲,細柳定在空中,歌聲消失不見,水聲散在耳畔,跳舞的紅衣女子僵在原地,細細微風中,透過皎潔的月光,她看到一個人的輪廓,他緩步而來,踏著如水似銀的潔白月色,在她身前立住。
揹著光,看不清臉,只能看到他高大的身子在地上拉出一道修長身影,他蹲下身,朝她伸手,將她從泥淖中慢慢拉起,安程拼命想看清,然而來人的臉依舊是模糊的,如那個紅衣女子一般。
他句言不發,只是將手輕輕放在滿是泥濘的膝蓋上,初放時安程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然而時間越久,安程就覺得有一股暖流順著他的手抵到心裡去,像是一股奇異的力量,慢慢地,雙腿麻木感減輕,她身體開始一點點恢復知覺。
安程想張口問,周圍景象又倏地恢復正常,那些原本被定住的拂柳,紅衣女子此刻又重新活了過來,霧靄和風開始流動,溪水也往低處淌去,頭上的鳥兒也開始盤旋,就好像這人有掌控世界的開關,他初來,世界靜止,但過了一瞬間,一切又都活了過來。
安程猛然睜眼。
周圍黑漆漆的,什麼也沒有,窗子不知何時被打開,涼風吹進,案幾上的鳳尾竹輕搖了葉子,沙沙作響。
遙遠的地方有低沉的號角聲傳來,安程直起身,藉著微弱的火光,她攏上外衣,拉開門走了出去,城樓上的燈籠依舊紅彤彤燃著,照的走廊明亮如晝,然而底下死氣沉沉,即使是黎明將來,也四處靜寂如夜,圍場中的士兵和帳篷不知何時消失不見,只餘翻開的泥土和木棍,像是之前的熱鬧從未存在。
安程有一些茫然,她將外袍穿好,快速順著臺階往下,每一層樓都是安靜的,到了最下的大殿,只有幾個侍衛模樣的人零星站著,合力收拾著殿內的一方正椅。
她還未出聲,有小公公便注意到她,等被領到圍場另一側看到一匹駿馬,一位執劍立著的黑衣少女,還有邊上的一馬車珠寶賞賜時,安程才意識到在她昏睡的整整五天裡,賽事結束了,圈狼結束了,浩浩蕩蕩而來的君王龍攆前日便啓程離開,臨行前,圍場中擺放的衆多棺奩被一把火燒盡。
安程有些恍惚,她覺得心口一口氣悶著難受,她視線落在前方,人影走近,據說是君王賞賜的侍衛,送她回羣陽。
黑衣少女在她面前站定,她拱手,聲音清越好聽,隱隱約約還有些熟悉,“宋二公子已被帶回都城,”頓了一刻,黑衣少女擡頭直視安程,“與金貴妃一起,她意外失足,從城樓上跌下,還未來得及宣太醫便歿了,皇上難掩悲痛,即刻宣佈起身回了都城?!?
音調低沉,像是在講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安程輕輕拍了拍眼前這匹毛色發亮的駿馬,目光微沉,一個妖怪,怎麼可能輕輕鬆鬆就死了呢。
“她掉下來時見到的人多嗎?”安程語氣淡淡。
“城樓下將士衆多,皆親眼所見?!?
“是麼?”她語氣很輕,“那可聽聞人說金貴妃掉下來時和往日不一樣?”
安程低垂著眸,沒注意到黑衣少女銳利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極快的探究,她盯著安程背影看了好一瞬,才慢慢開口。
“不曾。”
少女駕駛馬車的技術極好,走的路也格外平坦,一路上走走停停,等到驛道客棧時已經是晌午,臨下馬車前,安程掀開車簾,金燦燦的光順著枝椏縫隙灑在地面,落在高高的樹冠和茅草屋棚頂,恍若那日。
她從馬車上躍下,時值正午,客棧前的棚子坐了不少來歇憩的腳伕,鏢客還有一些其他不知來路的人,注意到其中不動聲色打量的目光,安程想提醒少女低調些,然而黑衣少女還是手執長劍,將馬車停在最大樹冠的涼蔭下。
大概是少女臉上的表情太過冷冽,安程輕扯了她衣角,聲音很低:“阿音,我們應該低調一些。”雖然是御上親賜的侍衛,可兩人都是女孩子,萬一被人惦記上了,豈不是又要驚心動魄一番。
“不用擔心?!鄙倥f得很快,絲毫不在意的語氣讓安程心底定了一瞬。
然而到底是有人有意無意向她們這邊走來,風把車簾吹開,能隱約看到金絲紅木的大箱子堆了好幾個,用紅綢禮花扎著。
店小二端了茶過來,安程微微一笑,正要去接,小二卻繞了個圈,先替阿音斟茶,他的手一傾一倒,動作原本行雲流水,可一個不慎,沒蓋穩的茶壺蓋徑直掉落,小二一慌,水也接著撒出來,落了阿音滿肩膀。
安程皺眉,剛要起身,很快,一個農婦裝扮的樸實女子風風火火趕來,身後還跟了泫然欲泣的店小二。
她的話有鄉音,但隱隱約約能猜出是覺著抱歉,想讓阿音進裡屋內換個衣服,很難說這一切不是故意,安程掃了眼不遠處安穩吃草的馬,身後坐著的幾桌吃酒嚼牛肉的壯漢,直接將旁側乾淨的水全數裝在水囊中,她笑著婉拒,直接拉了人朝馬車走去。
等到坐回車廂,安程才施施然吐了口氣,她放下水囊,剛要掀面前人衣服,手卻被一把抓住,阿音抿脣,擡眼看她,眸光銳利。
見眼前人明顯愣了一瞬,阿音神色恢復正常,她別開眼,聲音沉沉,“你出去,我自己來?!?
安程驚了,雖說接觸時間不長,但同爲姑娘,一路駕車這麼長時間,又被燙了,相互照顧是應該的吧,安程遲疑一下,坐直身子,“你不必覺著拘束,這樣放著不處理會留疤,很難看?!?
安程聽見一聲很輕的笑,她仔細盯著少女看,然而她低垂了眸,什麼也看不真切,無奈,安程嘆口氣,將水囊遞給她,“你用這個先沖洗一下,我出去,幫你找藥。”
說完,她一掀簾子便躍下馬車,幾個推著獨輪鏢車的壯漢已經準備動身,安程沒忽略其中一人那意味深長的提醒眼神,沉吟片刻,她一把掀開簾子,還未開口,冷光乍來。
好在刃光在她臉前停住,少女眼神冷冰冰,只堪堪露出一個肩膀,即使淋了冷水,還是能看到白皙的皮膚被燙得發紅。
避開鋒利的刀刃,安程直接爬上馬車,直接將之前收起來黑色布囊翻開,裡面果然還剩了一些藥,見少女目光冰冷,絲毫不領情她幫忙,安程怒了,將衣袖猛地一扯,指著她白皙光滑的臂膀冷道:“看一眼你死了嗎?”
說完,她直接將她一拽,藥末一股腦灑在上面,雖然覺得氣憤,但想來這大環境也情有可原,安程抿脣,邊低頭替她抹藥邊解釋,“雖說非禮勿視,但事急從權,再者說大家都是姑娘,至於這麼劍拔弩張嗎?”
見少女不說話,安程神色緩和了下,她剛要將瓶蓋合上,車廂外馬一聲驚鳴,接著,馬車直接重心不穩往後砸,安程往前一撞,跌在她懷裡,腿不知碰到了什麼東西,硬邦邦的。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身下人猛地捏住她後衣領子,直接一提,她整個人被扔到一邊去。
車廂翻了個個,等勉強站穩,安程怒氣衝衝:“你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