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主這兩日已經累壞了,身子之前因爲在天津城受傷沒好好修養,快馬加鞭領兵回京勤王,緊接著書院又因爲年節忙的不可開交。最近又忙著開春後的典藝,還有不久之後的二十年院慶,這身子一直也沒能好利索。
剛剛安葬了玉溪,在書院勉強歇了半日,算算時辰老秦也該醒了。果然,暮夜過半,九良就回來找他了,說的話也在意料之中。
老秦要見他。
“你快去洗洗,早點兒歇著。”堂主喝了眼前的一杯清茶,站起身就要出門去了。
“我跟你一塊去吧?!本帕及欀碱^也站起了身,耷拉著頭兒有些委屈的樣子,攥住堂主衣角兒。
堂主對上他的眼,這眼下微腫,眸中帶有血絲,一看就是哭過的。
“聽話?!被蛟S是心裡頭太沉重,堂主的笑裡都有些僵;安撫地拍了拍九良的手,道:“我很快回來,明兒你再去看老秦?!?
“我知道他不會有事兒。”九良搖了搖頭,道:“孟哥,他…他真就是心裡難過?!?
玉溪不在,他就失了魂丟了心,什麼話也聽不進去,要是怪您什麼,說了傷人的話,您別往心裡去。
“我還不知道他啊?!碧弥鳠o謂地笑笑,示意周九良放心,隨即轉身出門了。
周九良當然知道堂主不會怪老秦,他擔心的只是老秦情急之下說了傷人的話,會寒了堂主的心。
孟哥啊,心軟,淚窩子最淺了。
他一直是很好的兄長,對七堂的弟弟們個個兒都好,有時對他說起話來放肆無禮,他也從不生氣。
有些人就是這樣,不給人添亂還總替人善後,但有什麼事兒都憋著自個兒想,兩句話就能紅了眼,心軟得很。
夜深了,真涼。
老秦穿著單薄的裡衣靠在剪窗下的牆,白月光順著窗櫺落下一束在他掌心。
堂主進了屋,對上了守在一旁的大楠的眼神,偏了偏頭示意他先回去歇著。
大楠咬咬脣,往老秦身上看了看,最後垂眸低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走了出去。
他也會嘆氣了。
堂主心裡頭有些憋悶;這最後的幾個小孩兒都長大了,居然會嘆氣了。他和雲磊費盡心思,橫刀利刃攔下所有血影殘忍,最後也沒能保住他們的少年心。
這人啊,都要長大的。
堂主往一旁的椅榻走去,拿了上頭的薄毯走到剪窗旁,蹲下身來將薄毯蓋在了秦霄賢身上。
“她呢?!?
秦霄賢的聲音比往常更沉,嗓子眼兒裡沉重的幾乎聽不清字兒。
堂主看著,沉默不語。
“你把她帶去哪了!”他的平靜又保持不住了,紅著眼一把揪起了堂主的衣領,咬牙忍住近乎崩潰的情緒。
“入土爲安?!碧弥饕蛔忠痪洌届o冷淡的就像再說晚飯吃了什麼。
她那麼好的一個人,不能因爲你而死不瞑目,不得安寧。
“把她還給我。”他說。
“把她還給我?!彼f。
“把她還給我…”他哭得像個孩子。
也不對,他原本就是個孩子。
“老秦?!碧弥鞅ё∷瑪E手輕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背,眼神空空:“她不在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們還沒成親,她還沒嫁給我。”他緊皺著眉眼,咬破了脣角兒一個勁地搖頭,試圖否認這樣的話。
她怎麼會不在呢。
“把她還給我!”他歇斯底里地吼著。
“要不是你在碳火裡放了藥葉兒,她怎麼會不在!”
“把她還給我!”
這本是兒戲般的伎倆,平日裡他定會有所察覺,可這回他滿心滿眼都是玉溪的安靜的模樣兒,蒼白著小臉沉默地躺在他懷裡,無論他說什麼都聽不見她的回答,安靜得連呼吸都沒有了。
再也聽不見她喊一聲,旋兒哥。
他閉上眼那一瞬,心裡頭是期盼著的,希望一睜眼就能看她在桐樹下彈琵琶,轉過身兒來對他笑,小跑過來撲進他懷裡。
“她希望你好?!碧弥髡f。
老秦昏睡之後,他進屋親自抱起了玉溪,他低頭時只覺得她的遺容十分安寧,嘴角還帶著淺淡的笑意,似乎就是睡著了而已。仔細一看又覺得眉頭有些緊,像是有些沒能放下的事兒。
或許都是眼錯看差了,但堂主想,她一定也是希望老秦能夠好好的。
“你要是再這樣,那這一輩子都別想知道她在哪兒?!碧弥骺粗叵鲑t的眼睛,堅決果斷而無比殘忍的話兒,一字一句。
“我們不能看著你死,只能看著你生不如死?!?
“如果非要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折磨死你自個兒,那我告訴你,死了我也不把你和她葬在一塊兒?!?
生不同寢,死不同穴。
“孟鶴堂!”
兩人四目相對,面紅耳赤。
秦霄賢並沒有和他孟哥動起手來,他知道就算動了手,孟鶴堂說得出的話也都一定做得到。
“你…”
“你怎麼能!”
他揪著堂主的衣領,恨透了他,撞了又撞最後無力地垂了下來。
“你明知道她希望你好好的?!碧弥鬈浵侣晛恚兆∷氖?“她盼著你能安穩順遂,娶妻生子成家立業?!?
“你這麼愛她,又怎麼能讓她不安?!?
“成家立業?”他仰著頭大笑不止,頸窩透進了一陣陣寒氣。
“哈哈哈哈——”
他笑著笑著,脣角兒裂出了血絲兒,眼角滑落了淚滴。
“去榕城前,師父說這是難得的機會,”他又突然收了笑,目視前方,眼神空蕩蕩的,回憶著。
“難得給我們歷練的機會,得之有幸名揚天下,失之交臂也不至於辱沒師門?!?
“咱們贏了?!?
“榕城百年來的頭一場儒林戰,咱們拿下了魁首?!?
“德雲七堂,名動北直隸。”
“然後呢?”他從回憶裡出來,看向孟鶴堂,笑得十分嘲諷:“咱們贏了,你告訴我然後呢!”
“她不在了,她不在了!”
他一下哭了出來,痛心疾首。
“她遇刺的時候我不在!”
“她墜崖的時候我不在!”
“她病重毀容,奄奄一息時我也不在!”
堂主按住他的肩,努力想安撫住他,卻無奈的只能聽他一句又一句歇斯底里的質問與自責。
“魁首有什麼用?能把玉溪還給我嗎!”
早知今日,當時就該違抗師命留在盛京護她周全,就算死也能陪著她一塊兒,總好過她一個人在病榻上,孤獨無助地折磨了一夜又一夜。
我不要名揚天下,也不想要那個魁首,我只想陪著她看桐花。
“這不怪你,不是你的錯?!碧弥饕槐楸楹逯吐暟参恐?。
老秦和別的孩子不同,有事都憋著自個兒不痛快,越想越就是鑽進死衚衕裡出不來;堂主怕他一輩子都給自個兒帶上了枷鎖。
老秦沒再說話,只是低著頭握緊了掌心,復而鬆開,再又握緊,反覆幾次。
他的白月光,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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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