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種子(下)
捱過了漫長的夜,陸航清晰地聽到窗外蛙叫蟲鳴,然後一直看著天色慢慢泛白。試著把頭腦放空,略過一段再略過另一段,將那些當作膠片一幀幀地剪掉,重新組合起來的記憶裡沒有那些片段了,以爲這樣便好了。沒有下雨的午後,沒有淋著雨的身影,沒有脫口而出的話和輕笑的拒絕,沒有越來越模糊的背影……沒有的話,該有多好。
陸航側翻著身體,聽見打鳴的公雞正在窗外一遍遍地叫著。
課外實踐還剩最後的兩天,上午被老師組織去參觀了當地的學校。學校不大,好在和那些偏遠山區破爛得簡直不成樣子的校舍比起來,這個學校的條件可算是好得太多了。參觀當地的孩子上課時,隔著很遠就能聽見那些整齊地讀著課文的聲音,響亮而稚嫩還帶著些許鄉音。走進教室,和一雙雙眼睛無邪地對視著。陸航自覺自己並不是個多有愛心的人,卻還是不免被這些眼睛盯得有些發毛。
中午的那頓飯,是在當地學校的食堂裡解決的。把他們當猴看的孩子們擠在食堂周圍,幾乎只要一擡頭一回首都能牽動幾十雙眼睛。陸航非常不習慣,飯吃了一半便沒了胃口,放下筷子的時候突然意識這並不是在自己的學校裡便硬著頭皮把剩下的飯菜也塞了下去,吃完飯後覺得胃部竄過一陣隱隱的疼。
回到民宿做了短暫的調整後下午還要繼續下地勞動。一回到房間,陸航就倒在了牀上,一隻手輕輕地按向胃部,另隻手擋住眼前的光。手網住一小塊日光,被過濾進眼睛裡的是一片泛著金邊的紅色,通透發亮似乎看得見血液在脈絡間流動的樣子。
拿開手,代替那些紅色出現在陸航眼前的卻是石紹傑逐漸放大的臉。
“你幹嘛?”
“阿航,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沒有。”
“你要真的不舒服要跟我說,我帶了好多藥來。”
胃疼似乎加劇了些,坐起來朝著石紹傑所謂的藥包裡看了看。一眼就瞥見了突兀在一堆藥盒上的一瓶胃藥。
“那個……”
“嗯?你要?”石紹傑把塞滿了藥的小包索性放到陸航的面前。男孩拿起那瓶藥看了一會兒,在幾項主治功能下綴著鋼印的生產日期,那一連串的數字讓陸航挑起了眉——990802,緊接著他又翻了其他幾盒,日期大多都標註在某個似乎非常久遠的年代——“000103”“991230”“010523”幾乎都交界在新舊世紀轉替的時刻。這家人到底在那時候囤那麼多藥幹嘛。陸航將視線重新放回到石紹傑的臉上:“要是不想被藥死,就把你的這些藥全扔了。”
“啊?沒你要的麼。”
“除了賣假藥的,沒人會要你的那些。”
快要接近下午集合的時間,陸航朝窗外看了一眼,已經有一些同學陸陸續續地朝農田的方向走了。一個身影穿插在裡面,顯得蒼白而單薄。
“石紹傑,你的這些藥好像都過期了嘛。”還是郭英雄的一句話把石紹傑的疑惑給解了。
“啊?”不可思議的尾音配合著一些細微的情緒,在證實了那句話的可信度後,石紹傑瞬間就懨了下來:“完了,我好像之前還吃過幾粒。”
“啊?”
日光很快便鋪滿了整塊農田,不得不帶著之前發下來被譽爲“出土文物”的草帽來幹活。溫度在頭頂聚集不多一會兒,每張年輕的臉上都凝滿了汗。
耳邊匆匆掠過一些微風拂過的輕響,細緻之極的沙沙聲偶爾還會夾雜著一兩聲清脆的鳥囀。其實更多塞滿耳朵的是四周人的聲音。陸航覺得自己正佇立在一片汪洋的中央,四周有著令人暈眩的潮汐聲,更遠的地方會有鷗羣徘徊,那裡的聲音會顯得更加悠揚些。
然後很快所有的聲音都涌向了一個地方,陸航擡起頭的時候看見所有人的臉都朝著一個方向。
“欸,好像有人昏倒了。”
“誰啊?!誰啊?!!”
“好像是……看不太清。”
有些不好的預感,朝著一個方向蔓延。陸航扔下手裡的工具往人羣聚集的地方走去。
“嚇死我了,第一次看見別人昏倒。”
“好像上午參觀學校的時候,那小子的臉色就不太好了。”
“我也覺得了,連凱的那張臉啊,紅得太不尋常了。”
心裡的不安在奔涌之前已經沒頂,那一刻應該有更多更多嘈雜的聲音灌進來,但彷彿默片般,陸航眼前流過的畫面沒有任何響動。
直到有人剝開他耳膜上的繭把聲音重新送進來。手被牽住了,淡淡的汗味侵了過來。
“阿航,阿航?阿航!!”
“啊?幹什麼。”
“一起去看阿凱吧。”
“但現在……”
“走吧,就在附近的,老師把他送回民宿了。”
幾乎是被拉扯著向前,陸航隨著石紹傑的步子慢慢地從正亂作一團的人羣中離開了。
到達那棟民宿時,門外也圍了些人,門口那裡很快就看見了蕭宇,抱著胳膊靠在門框上他的這個姿勢彷彿維持了很久。
“喲,你們也來湊熱鬧麼。”
“阿凱他現在……”
“嗯,高燒四十度,暫時死不了。”
男孩把手指移向太陽穴的位置輕輕按了按:“當保姆真不容易,你們這些不讓人省心的娃啊。”
“到底怎麼樣了!”陸航的視線轉到蕭宇身後光線有些含混的房間裡。
“沒什麼,聽說老師帶來的感冒藥已經被那些生理痛的女生給要光了,現在卻倒下一個真正需要那些藥的人。”
“啊!要是老子那些藥不是過期的就好了!”
“哼,連同學的運氣壞得很。這裡的衛生站根本沒人,現在去借車了不知道能不能借到。剛纔還聽他一個勁地說胡話呢。”
三個人在門口說不到幾句,幾聲刺耳的汽車喇叭聲便已經在不遠處響了起來。借到的是當地用來拉農作物的帶著綠色雨蓬的大卡車,是村子裡能找到的最快最好的交通工具了。老師們把被子鋪在卡車冰冷的鋼板上,然後把正昏迷的連凱從屋裡擡了出來。
“老師,我能不能一塊兒去。”說話的是陸航,老師看了他一眼。看向遠處已經在農田那邊混亂一片的學生,輕輕點了點頭:“陸航,你就先和蕭宇把連凱送到鎮上醫院去,老師把這裡安排好了就馬上過來。”
“我也要去!”石紹傑也湊了過來。
“石紹傑,你當是去玩吶。給我太平點待在這裡。”
“老師,你讓我去吧。我……”
男孩抓著頭髮,急紅了臉卻還是找不到說服老師的理由來。
“老師,石紹傑剛剛吃了耗子藥。”蕭宇的一句話把在場所有的人都驚了,就連陸航都緊皺著眉頭回過頭來。
“我們房間裡的耗子太多,我本來把藥塞在餅乾裡準備晚上毒老鼠的。剛剛我一問才知道那些餅乾都被他給吃了。”
“啊!那石紹傑,你,你現在有什麼感覺嗎。”
石紹傑愣了一下,看著蕭宇一臉鎮定的笑,開始結結巴巴地順著他的瞎話往下編:“嗯,還可以吧。就是有點……”
“老師,救人可要快啊!”
蕭宇的催促把將信將疑的老師也給弄混了,直接點了頭把三個人都送上了車。
車上放了桶井水,爲了控制住連凱的體溫必須每隔幾分鐘用井水擦身,這些事情在車還未開出村口之前就被蕭宇分配好了。
車搖搖晃晃地往前開著,雨蓬隔了大塊的日光,只有幾縷從隙縫處透進車來。陸航拿到毛巾的時候,手指正在冰冷的井水裡浸得有些麻木了。從額頭開始慢慢地擦到手臂,突然就聽見一些模糊的話從連凱的嘴裡吐露出來。
“是我……害的……我……害的。”
“啊!又在說了,先前還說‘該死的是我’。嗯,搞不明白吶。”
胃疼慢慢加劇了,手指按下去頂住那分明的感受,漸漸泌出汗來。
石紹傑接過毛巾,眼睛卻聚焦在陸航的另一隻手上。
已經疼得開始顫抖了嗎。
已經那麼疼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