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吾都督宮希晏,代天子掌軍。折月長公主唐問雪,是真有“折月”之力。
這可謂是荊國最有實力的一對夫妻,也是帝黨的中流砥柱。
即便是荊天子唐憲岐,也要左右都顧著,常爲(wèi)他們的家事勞心。
曾說“希晏是朕臂膀,問雪是朕心肝。能成一家之好,恰是本在一身?!?
其信重偏愛,舉國無二。
“堂堂霸國天子,爲(wèi)妹婿遮掩私生子,此事古未聞也!”
折月長公主冷嘲熱諷的時候,大荊天子也只能唾面自乾。
宮維章若能堂堂正正地歸於宮家,承祠受統(tǒng),以其天資表現(xiàn),將來必是大荊帝國最上層的人物,權(quán)傾朝野。
折月平生愛斬刀,有一顆強者的心。要想過她那一關(guān),觀河臺上爲(wèi)國爭光,於天下天驕中脫穎而出,就成爲(wèi)一個理所當(dāng)然的選擇。
這也是宮家長輩所期望的路徑。
宮維章的確來了,也的確一路過關(guān)斬將,殺到了八進四的賽場。唯獨出乎人們意料的是……他從未想過回宮家的門,並不稀罕那份“堂堂正正”,也不在乎折月長公主的認可。
姜望在這一刻很想知道荊國皇帝會說些什麼,這位愛看別家熱鬧的霸國天子,在自家的熱鬧前又會如何呢?
可惜他已經(jīng)很久聽不到霸國天子們的閒聊了,倒是洪君琰和魏玄徹時不時聊天還帶上他。
怎麼說呢……圈子下沉了。
“好小子!有幾分朕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寄予厚望的爾朱賀輸了比賽,雪原皇帝還是聲如洪鐘,大笑豪邁: “公侯不足名也,朽老不足貴也!總有人以爲(wèi)可以躺在先輩功勞簿上混一輩子,殊不知天生地養(yǎng),功德自取,受餘蔭者受餘殃!”
他撫起掌來: “新名殺老姓,天理昭然!”
洪大哥有時候挺招人煩,有時候又知情識趣的。
這一開口,誰也不能當(dāng)沒聽見。
真要論起來,除了齊天子是親手開創(chuàng)霸業(yè),誰沒有在先輩的功勞簿躺著?
唐憲岐都笑了: “道歷三十四年,閣下在雪原立國。迄今三千九百年矣!洪氏原來非老姓嗎?”
洪君琰理直氣壯: “自朕之前,不聞有黎國。自朕之後,子孫尚未有成黎君者!此非新氏,憑誰能當(dāng)?”
楚帝大笑: “朕生來貴室,雅好顏面————何能及君也!”
洪君琰雲(yún)淡風(fēng)輕地笑。這句話聽到他耳朵裡,只有“何能及”。
“折月長公主不想認這個孩子,這孩子也不想認折月長公主,你說這事情鬧得————”他微擡冠冕:“荊國送人上戰(zhàn)場,不先安定後院嗎?拋頭顱者,竟不知爲(wèi)誰家?!?
“爲(wèi)自己,爲(wèi)國家!黎皇真是敏而好學(xué),這等常識也要求問。”
荊國皇帝灑然道: “折月早已同宮都督解除婚約。只是爲(wèi)了避免外界猜疑,朝野不安,纔沒有公開。她和宮維章從來都沒有關(guān)係,也就是外人閒操心!”
“又何必有關(guān)係呢?海闊天空,神驕各翼。山河無礙,性靈自然。”
“現(xiàn)在宮維章有自己的想法,要另起家名,怎不由得他去?荊國地大物博,容得下有雄心的年輕人?!?
折月長公主已同宮希晏和離!
這位傳奇女子,的確性烈。她和宮希晏的婚約,早已不是他們兩個人的情感私事,而是真正關(guān)切社稷,根系江山??這也是所有人都覺得他們能夠和好的原因。
但她仍是說離就離了。
在這個超凡蓬勃的世界裡,三妻四妾尋常事,女人有本事的,面首成羣也沒誰挑理。但於她唐問雪眼裡,卻是不能有沙子。
此事的嚴重程度,的確可以“朝野不安”。
而對荊國天子來說。
如何能在妹妹、妹夫離婚後,還能跟這兩邊都保持良好關(guān)係,讓他們離婚不離職,繼續(xù)忠心耿耿,鞏固帝黨??這著實是考驗!
但他今天既然說出來,自是已經(jīng)處理好了。往前還有些“宮希晏在挨軍棍”之類的笑談,看來都是放出的煙霧。此事已不是軍棍能夠解決的了。
這位武風(fēng)甚隆、敢於“傾天下越邊荒”的皇帝陛下,也有相當(dāng)柔軟迂迴的一面呢。
“可惜了?!焙榫F(xiàn)今對一個人的態(tài)度,全看這人對他的天下大業(yè)是否有幫助,但本身其實也是頗有豪氣的人物,倒是很欣賞唐問雪敢愛敢恨的性格一
當(dāng)初這位折月長公主一意嫁給宮希晏的時候,宮希晏還一文不名呢。
他嘆道: “宮維章這樣的少年才俊,既不姓唐,也不姓宮,雖翅橫萬里,如何能高飛九天?”
“黎皇當(dāng)荊國是什麼地方?昔年太祖酬才,劃地而封,名爵財勢無所惜,故天下用命,叫你不得東出!”
荊天子聲音陡然嚴厲: “你還以爲(wèi)雪原關(guān)鎖,是地瘠人貧嗎?你雖豪邁疏財,邀買人心,所信唯傅歡
一人。你雖囊括風(fēng)雪,終究事事躬親,意小天下。真當(dāng)自己只是不得其時嗎?”
“爾朱賀熱血赤子,卻教他些下作功夫,使他蒙塵染翳,你這等皇帝,怎麼養(yǎng)得出蛟龍?!”
“若非神霄在即,縱中央牽拽,秦祖成全,又有誰能攔朕!我大荊兵鋒早已犁雪原爲(wèi)沃土,豈還容你s信!”
“凍冰雪假新鮮,敗犬又復(fù)前敗矣!”
“你纔是最該埋葬的舊姓!”
“宮維章不必以折月爲(wèi)母,甚至不必以宮希晏爲(wèi)父,以荊國爲(wèi)國即可。洪君琰————你且看他飛到何處!”
看來折月長公主和宮希晏的家事,確實是荊帝的心病。又或許他故意要讓人這樣認爲(wèi)?,F(xiàn)在竟是罕見地被激怒了。
軍庭帝國的皇帝,一俟亮出詞鋒,竟似刀槍齊出,鐵蹄不停。
聽得現(xiàn)場的主裁判目瞪口呆,直呼精彩。
只可惜接下來的聲音他又聽不到了,疑似黎皇荊帝正激情對罵,洪君琰平天冠上的旒珠,都一直在不平靜地搖。
也不知是誰這麼有私密意識,不讓他這個裁判聽。
當(dāng)然場外吵得再怎麼精彩,作爲(wèi)裁判的他,也沒有忘記自己的主要職責(zé)。
比賽還在進行中。
場上的許知意已經(jīng)豎起如焰的天師旗幟!當(dāng)然只是一種傳承的秘法,一種古老的象徵——
最早的天師許鳳琰身化炎旗,橫絕北天門,使妖族援軍不得寸進,便是勾勒的這般熾烈旗幟。
燃身而焰,萬載不熄。
此刻臺上化爲(wèi)炎界。
天下飛火,無處不熾。
初代四大天師,各掌地風(fēng)水火,於此四類的道術(shù),最早也大都由他們開創(chuàng)而成。所謂“天師”,確實是庇護天下,也教化衆(zhòng)生的,無愧賢名。
雖無一個超脫者,也都是站在超脫門外,捨身守天門,爲(wèi)人族而爭。
傳承到了今天,“天師”之職雖然在道門外部已經(jīng)削減了許多神聖性,但這些天師因循舊責(zé)而對人族的貢獻,仍是不可抹去的。
許氏炎功,源遠流長,代代有益,自非凡種。
暖洋洋的倒是叫裁判覺得親切。
當(dāng)初他從雷佔乾的“雷界之術(shù)”得到靈感,修成“火界之術(shù)”,也成爲(wèi)後來“真源火界”的源起。
相較之下,許家這“舉旗焚焰,天下爲(wèi)薪”,使得臺上成炎界,倒是要霸道得多。
宮維章行於火中。
任火舌舔舐他的眉眼,炙烤他的甲身,他只冷峻地擡眸,目光在火光中穿梭,而後一步步往前。
似乎完全不在意他和對手之間的距離,也不在乎炙烤的時間,放開手來讓許知意多做準備。
彷彿咀嚼不到痛苦,也感受不到溫度,他像個天生冷漠的戰(zhàn)鬥兵器。
唯獨其身血肉,不似凡軀,有時炸開,有時鏗鳴,才漸漸叫人發(fā)現(xiàn),那焦灼之下的冷硬。
他竟以身爲(wèi)刀……他在以炎界爲(wèi)爐,受天師旗之熾,自鍛其身!
這是一場關(guān)乎榮譽的比賽,他當(dāng)作修行。
未有一言,已是最大的輕蔑。
雙方已經(jīng)鬥過百十合,勝負未分。萬載雷擊木所鑿的名劍【青桃】,和宮維章手裡那柄叫不出名字的
刀,既爭鋒以技,又廝殺以術(shù)。
許知意將這桿天師旗幟豎起,就是爲(wèi)了改變戰(zhàn)鬥局勢,豈容宮維章如此悠閒?
腳下轉(zhuǎn)爲(wèi)火宮步,豎指高起,自眉心降下?;鸸夥指钇涿脊?,照亮了山根,一縷如豆之焰,燃在指尖。
此焰爲(wèi)青色,焰是九層山形,階次分明。
神通·太清兜率火!
如果說【三昧真火】的真義,是“了其三昧,而後無物不焚?!?
【太清兜率火】的真義,就在於“生養(yǎng)萬事,煉鑄萬物。”
相較於焚化,它更擅長改變事物的性質(zhì)。
許知意指懸此焰,靈眸掛霜: “初生牛犢小天下,鳳落翎羽不自哀——你掛刀來此天下臺,總該知道什麼叫尊重對手!”
整個炎界都籠上青輝,一時生機歡暢。
步步往前的宮維章身上,立即就有鐵水滴落!
他手中提刀,隨意地往後一甩——
一連串的鐵水如血珠飛濺,在炎界之中,發(fā)出滋滋的聲響。
而刀勁絲絲縷縷地外溢,一時白毫生黑甲,刀光似雨落。
那繞身的熱意,瞬間就被澆滅了。
“我以此鍛身,並非不尊重對手,恰恰是尊重對手的表現(xiàn)————對手不是你罷了!”
宮維章縱身而起,覆身的甲葉,也將寒光遠照。
但那明亮的刀光,已經(jīng)抹過許知意的臉頰!
啪!
鐺!
前聲是一朵氣狀青蓮————許知意玄宗護身法“道德意青蓮”的破滅。
後聲是許知意緊急吹火,操縱焰光,以“上玄驚意勁”九勁合一,點在刀身,將這刀鋒撞開。
儘管如此,她那吹彈可破的臉上,也留下了一道清晰的血線。密密的血珠冒出來,如漿果垂枝。
好快的刀!
許知意從未見過有人能在內(nèi)府境刀快如此,這才意識到先前的刀劍交鋒不止是她留力。她留力三分,宮維章卻至少留了五分!
但她紋絲不動,見鋒不避。
此時頰上飛血,卻右手仗劍在後,左手二指仍懸焰,口中唸唸有詞: “百鍊鋼爲(wèi)我繞指柔,今宵火爲(wèi)我昨夜雪————炁演萬象,焰生萬變!”
宮維章可以狂妄到不以她爲(wèi)對手,但終究會在兜率火裡改變。她擅長讓改變發(fā)生!
一朵幽黑的夜火出現(xiàn)在許知意麪前,繼而是赤色的日火,白色的天火,金色的神火,綠色的毒火……
漫天飄火!
四十九朵根本火,將演武臺上的溫度不斷推高,鐵不能立,石不能凝。
宮維章腳下,幾乎變成了巖漿。
在那些關(guān)鍵性的火焰外,又見焰花似離枝,墜著尾焰,一朵朵地落。
焰花已經(jīng)是它這個層次最完美的火形。且因其基礎(chǔ)性,幾乎所有修火術(shù)的人,都不能夠避開它。
此時臺下觀衆(zhòng)有目眩神迷者。
也有如熊靜予,掩面默然。
坐在她左邊的葉青雨,揮手將身周的見聞?chuàng)芩?。坐在她右邊的姜安安,則是直接抱住了她。
又是一年天驕之會。
曾經(jīng)在此驚名於世的烈陽,卻是永遠地熄滅了光芒。
她不免————儘管知道這或許不該————擡望視線於天下臺前的李一。
其人身無贅物,極其簡約,簡潔得像是一柄懸停在彼的劍。道袍白得像是一抹劍光。
左光烈是死在戰(zhàn)場。
古來沙場無私仇!
李一是那柄劍,嬴武是握劍的人,秦國纔是推動這一切的最高意志———要去私恨於誰呢?
今日左光烈要報,昔日左鴻要報……真是報不過來的。秦人又何嘗沒有死者。
戰(zhàn)場上的事情,從來是戰(zhàn)場上還報。
當(dāng)年左老爺子滿天下尋人,已是打破了關(guān)於戰(zhàn)爭的默契。
後來李一以道門太虞真人的身份再出現(xiàn),再對他出手就意味著楚景之間的戰(zhàn)爭。偷襲圍獵之類的手段,絕不能在非戰(zhàn)爭時期,用在這樣的人身上。
除非李一哪天陷入另外一場國戰(zhàn),左囂或能以自由人的身份赴陣殺之。
再就是等到神霄之後,或許有一天會迎來楚國和景國的戰(zhàn)爭。戰(zhàn)場之上,無所不用其極。
或者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兩人之間的約鬥。
比如凰唯真當(dāng)年於昆吾之巔約戰(zhàn)南天師遊玉珩,雙方自擔(dān)生死,不幹國事。
但叫左囂去跟李一約戰(zhàn),這事無論如何不能成立。
當(dāng)初姜望在成道之時,劍問李一,是爲(wèi)左光烈而鳴??赡且仓皇墙男那?。
爲(wèi)人父母者,哪怕心知萬般不該,意有天下大局,也難斷此怨!
“此劍【青桃】,仿先祖佩劍【青敕】而鑄。成兵至此,生死之戰(zhàn),百二十勝?!?
臺上的許知意一劍而橫!
“今以天下火,讓你看清對手誰人!”
在她身後騰起一座青色丹爐的虛影,雖然模糊淺薄,卻有一種粲然而生、鎮(zhèn)壓萬界的高上威嚴。
【太清兜率火】的神通靈形!
在炎界和天師旗的加持下,尚在靈形的階段,就有追及靈相的威能。
靈形出,又助火勢。此火真要焚盡一切,將天下臺都改變。
不少觀衆(zhòng)都駭然起身。
但見九天十地,焰光燦轉(zhuǎn)。
演武臺上,一時除火無它!
而後有刀鳴——
“我欲效仿鎮(zhèn)河當(dāng)年,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每步一階,直至無雙無對!”
“這是我給你機會的原因。實非輕慢,意在太上!”
“此刀非魁不名。”
“在我爲(wèi)荊國舉旗之時,你自然能知道它的名字! ”
喀喀喀喀喀喀……
密集的、似永不停歇的裂響,在刀鳴中迴盪。
那是巖漿,是烈火,是焰花,是聲音,是旗幟……所有的一切都在被分割。
而後有一道沖天的刀光,孤似狼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