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子世界破滅的過程像氣泡。
但它並非真的只是一個氣泡。
諸聖以蓋世神通鎮(zhèn)壓禍水,孕生蓮實。這惡蓮世界裡的千顆萬顆蓮子,曾經(jīng)都是一個個生機勃勃的真實世界。
一個真實世界在眼前突兀破滅,難免讓人生出幾分驚意。在場的這些天驕都還年輕,無法等閒視之。
所有人都看向鬥昭。
“看什麼看?”鬥昭惱道:“跟我沒關(guān)係!我踩都沒踩到,它就破滅了!”
裡面發(fā)生了什麼呢?
是此界生靈自招其咎?還是有誰在此蓮子世界中探索,引發(fā)了莫測的變化?
不得而知了。
祝唯我慨聲道:“如果有一尊超脫存在,在此刻一掌按平禍水,我們也會像這顆蓮子世界裡的生靈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就已經(jīng)沒了……大千世界,何處不是泡影?”
姜望道:“所以我們求真。”
季貍把雪探花抱在懷裡,只道了聲:“走罷。”
寧霜容所得到的線索,是三千九百多年前的一位劍閣修士所留。其人乃當時的閣主親傳、宗門大弟子官長青,不世出的天才人物。頂級洞真,天下劍魁,入禍水探索,而後杳無音訊。
禍水畢竟浩渺,至今未被探索到邊際,哪怕是劍閣,也不可能窮搜此地。
他的殘骸,也便在禍水中飄蕩了這麼多年,直至今日,才被寧霜容發(fā)現(xiàn)。
三千九百多年前,正是景太祖姬玉夙與暘太祖姞燕秋爭鋒的年代。國家體制正在席捲現(xiàn)世,數(shù)不清的宗門或歸於國制,或直接消亡。
作爲擁有古老傳承的天下大宗,劍閣也不免心憂未來。
官長青身系宗門之望,一心握劍成魁,不幸失陷在禍水,是劍閣多少年的遺憾,以至於留下“真?zhèn)鞣嵌〔坏蒙娴溗钡淖陂T規(guī)矩。所有劍閣真?zhèn)鞯茏樱急仨氁ㄟ^至少兩位劍主的考覈,方能來禍水探險。此即“真?zhèn)鞫 薄?
而對於寧霜容來說,官長青這個名字,還有更爲重要的意義——他有一個弟子,名叫司玉安。
劍閣自有傳承,劍道萬古長青。得到官長青的遺骸,寧霜容此行便可以說已經(jīng)圓滿。至於陰陽家的傳承,她很願意與幫她尋到官長青的人分享。
諸聖鎮(zhèn)禍水,後來都放棄了這裡。
也不知怎麼,陰陽家的聖人倒還在禍水留下了傳承。
或許是那位陰陽真聖早就預(yù)知了陰陽學(xué)派的消亡,所以佈局禍水,以圖復(fù)興?
陰陽家當然不是真的慣於陰陽怪氣,這一家最擅風(fēng)水卦算,趨吉避兇。後來學(xué)派幾近消亡,但影響力早就深入修行世界。這年頭,甭管精不精通,誰還不能看點風(fēng)水?
寧霜容輕輕一擡眸,秋水劍躍鞘而出,帶出水色一泓,在空中橫掛。
腳下無邊濁浪,愈顯得這抹水光澄澈。
而她將官長青的劍意遺留引出,以同源的劍閣劍氣爲其依託,一剎那氣意混淆,爆鳴萬聲!
當然所有的劍鳴聲都不會傳開,在姜望的掌控之下,侷限於此方。
但見空中劍氣微旋,俄而演成了羅盤一張。
劍氣凝成清晰的道字,在羅盤上盡都立起,有諸天星宿名、有天干地支、有金木水火土之五行……
冥冥中有一種隱晦的變化在發(fā)生。
卓清如等神臨只看到這個羅盤的複雜變化,散落在寧霜容四周,一邊搏殺惡觀,一邊觀察環(huán)境。
姜望卻是眸光一擡,恰對上了鬥昭看過來的眼神。
作爲當世真人,他們察覺到了規(guī)則的異動!
官長青遺留的劍意,引導(dǎo)了此等規(guī)則的發(fā)生,但寧霜容的實力,明顯無法支撐這等變化的繼續(xù)。姜望遙遙一指,磅礴劍氣似天河倒灌,澆落在寧霜容的秋水劍上。
於是劍氣羅盤繼續(xù)轉(zhuǎn)動。
咔咔。
咔咔。
齒輪轉(zhuǎn)動般的聲音,好像發(fā)生了,又似乎沒有存在過。
耳邊的一切,在這時候變得很安靜。
季貍忽然出聲道:“我失去了方位的感知。”
“我的‘準繩’,此刻很模糊。”卓清如說。
作爲法家真?zhèn)鳎摹疁世K’不僅僅存在標準、準則的意義,也是事實上的法術(shù)核心之一。是保證她不會迷失方向的法理之器!
向來懸垂於心中,而模糊於此時。
祝唯我倒轉(zhuǎn)長槍,閉上眼睛,僅以槍意繞身。卻是直接進入了戰(zhàn)鬥狀態(tài)。
這支隊伍在修爲上有高低,但絕不存在累贅。每個人都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麼。
鬥昭和姜望都不說話,但一個提刀一個橫劍,只是站在那裡,便如定海神針,能平風(fēng)波萬里。
嘩啦啦。
似有水流聲。
天地萬物好像都混淆了,化作混沌的一片,開始奔流。
眼前已經(jīng)不見禍水。
衆(zhòng)人驚覺自我,陷落在某條不知名的河中。
此刻身在何方?
視線往前一掃,所見即混沌。
此刻身在何方?
心中生出這樣的疑問,頃刻心神也迷濛。
這是一條無比恐怖的【失落之河】,目光一觸即失,神意一念即迷。
縱然是當世天驕,大宗真?zhèn)鳎粫r也難以自醒。
但在下一刻,無數(shù)道斷裂的視線,被從混沌之中撈起,無數(shù)縷破碎而後消逝的聲音,自空濛之中迴歸。
光與影,聲與聞,在衆(zhòng)人的腳下,編織成五光十色的幻彩,而又在某個瞬間,幻彩盡收,化作一條純白之舟!
此爲姜望洞真之後所獨創(chuàng)的第一門地階道術(shù),其名——
【見聞之舟】!
非洞真無以成此術(shù),是仙人得享真自由。
姜望創(chuàng)造此術(shù)之時,心中所想到的,是行念禪師孤舟渡天河的偉岸身影。
它本是一門強渡天河、碾殺見聞的兇悍道術(shù)。
第一次顯露於人前,卻是在此刻此時。
在殺伐之上還未有來得及表現(xiàn),已然傲岸地駛?cè)肓耸渲印?
祝唯我、卓清如、季貍,包括季貍的那一隻白貍貓,在這一刻全都恢復(fù)了視覺與聽覺,失落的見聞盡被奪回!可以目視、乃至於重新思考這條失落之河的本質(zhì)。
“我知道了……”季貍說道:“陰陽真聖的傳承,不是留在某個具體的方位,而是留在禍水之中、關(guān)於‘方位’的概念裡!”
似於陰陽真聖這等層次的傳承,若只是簡簡單單留在某個蓮子世界,恐怕早就被攫取,或者被無處不在的惡觀破壞。
而整個近古時代是十萬三千年,諸聖時代又是近古第一幕……
陰陽真聖的傳承藏在禍水,迄今已經(jīng)太多太多年。
它的存續(xù)方式、傳承方式,必然也要超出想象,擁有跨越時光的力量。
藏在關(guān)於“方位”的概念裡,用失落之河爲護城河,果然是真聖手段。
寧霜容在此時收回她的劍,作爲劍氣羅盤的催動者、失落之河的引發(fā)者,繼承了劍閣官長青遺留劍意的她,是現(xiàn)場幾個神臨修士裡,唯一保留了見聞、不曾迷失的。
但催動她目前層次所不能企及的隱秘,使得她消耗巨大,劍氣上的消耗由姜望替代了,心力的損耗卻無人能擔(dān)。
所以她的表情很有些疲憊。
此刻立於見聞之舟,俯瞰失落之河,看著依然看不清的混淆的河流,有些悵然地道:“姜真人,我們現(xiàn)在駛向何方?”
清新綠裙立白舟,河風(fēng)吹髮在中流。
官長青已經(jīng)找到了陰陽真聖的傳承,甚至以劍閣獨有的秘法,留下唯劍閣真?zhèn)髂艿玫挠嵪ⅰ怯质且驙懯颤N,沒能去接受傳承,而坐困枯死在那方蓮子世界呢?
禍水危險重重,號稱現(xiàn)世最兇惡,尤其現(xiàn)在還身陷失落之河。
但立於此舟此人側(cè),她很有安全感。
姜望只道:“看這條河要把我丟去哪裡。”
祝唯我、卓清如、季貍他們都在觀察失落之河,這等混淆一切,覆蓋視線聽聞,甚至吞噬念想的河流,即便是他們,也是第一次見。在見聞之舟的庇護下,他們纔可以稍作觀察。
對此般河流的觀察,亦可算是對洞真資糧的補充,他們當然不會錯過。
唯獨是鬥昭,觀察了半天腳下的見聞之舟。在心裡設(shè)計了十三種針對方法——暫還不能說破解,因爲並未真正感受其威能,瞭解得也還不夠。但已經(jīng)可以有大概的應(yīng)對框架,真?zhèn)€對上了,絕不會措手不及——這才風(fēng)輕雲(yún)淡地看了一眼姜望:“這門道術(shù)不錯。”
姜望雙眸皆爲赤金,暗以三昧火線,潛游於失落之河,尋找千萬年來,失落此間的見聞。隨口道:“比起鬥氏的彼岸金橋,那還差得太遠……鬥兄有沒有什麼補充?你覺得我在船上架一道橋怎麼樣?”
即便是鬥昭,也願意承認見聞之舟的厲害。但姜望拿彼岸金橋做對比,屬於是跨星河碰瓷了。
他審視著船舷兩側(cè)翻滾的混淆事物:“我覺得你認真駕船,不要多想。”
純白之舟劈風(fēng)斬浪,穿行在失落之河。生活在道歷三九二三年的年輕人,追尋近古時代的迴響。
在某個時刻,長相思和天驍都蓄勢待發(fā),那洶涌翻覆的混沌事物,剎那一空。
見聞之舟躍出失落的河,飛在空中——
散成千絲萬縷的見聞線,如旋開的花束,盡都收回姜望的赤金眼眸。
衆(zhòng)人出現(xiàn)在一條漫長的甬道里,兩側(cè)是一望無際、直抵天穹的高牆,前後左右,分出八條岔路。前路曲折,不知通往何處。來路空無,那呼嘯而過的失落之河,已然呼嘯過去了。
卓清如舉手虛握,彷彿握住了一段繩索,那是她的‘法之準繩’,略一分辨後,便道:“我們在失落之河的某一段,時空之書的夾頁中。看來這裡的確是陰陽真聖的傳承地。”
寧霜容道:“我劍閣前輩遺留的劍意裡,只有引出失落之河、靠近傳承之地的方法,沒有更多信息。他應(yīng)該只是得到了陰陽真聖傳承的信息,但自己還沒有來得及探索。”
季貍輕撫雪貍貓的後頸毛,側(cè)耳聽它喵嗚了兩聲,才道:“這處迷宮,雪探花也找不到出路。”
她移步上前,屈指輕叩高牆,聲音彷彿被牆壁吞食了,悶悶的並無響動。
她又提起畫筆,憑虛而描,畫一條黑色的細長獵犬,無聲無息地躍出,如影子一般,貼牆而奔,一瞬間就消失在轉(zhuǎn)角。
“消失了。”她說道。
不是細犬在視野裡消失,而是這道法術(shù)已經(jīng)被抹去。
祝唯我不說話。一縷金色的火焰,在槍尖無限凝聚,也愈發(fā)明亮刺眼。在那最爲明亮的一刻,化成璀璨光線,疾射而出,在甬道轉(zhuǎn)角迅速折轉(zhuǎn)……卻突兀地斷在那裡。
像是一根實質(zhì)存在的線,在那裡被斬斷了。
這座迷宮不被允許探知。
目光的盡處,也是所有光線的盡處。
鬥昭也不另外再做什麼驗證,只道了聲:“我前,你後。”
便提刀邁步,率先走進這座陰陽迷宮。
卓清如、寧霜容、季貍、祝唯我走在中間,分據(jù)兩側(cè)。
姜望落在最後,統(tǒng)攝全局,隨時應(yīng)變。
陰陽迷宮的高牆無限與天相接,牆磚之間並無間隙,有的只是規(guī)則間的分野。
姜望的目光巡行其間,感受古老時代的規(guī)則力量。
諸聖時代曾經(jīng)盛極一時,“聖者”已然是最接近超脫的層次。
爲何後來不再有?
爲何諸聖都如煙?
諸聖失敗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麼?
最近的一個有可能成聖的人,無疑是太虛祖師虛淵之,他開創(chuàng)玄學(xué),借太虛幻境大肆發(fā)揚學(xué)說。
成聖肯定比超脫簡單得多,而又有打破現(xiàn)世極限的力量,遠強於常態(tài)真君。
虛淵之若行此路,未見得不是那一次太虛會盟時的破局之法。
但他爲什麼沒有這樣選,仍然是堅定地要走兩條超脫路呢?
是因爲現(xiàn)世顯學(xué)不可能被統(tǒng)一,大成至聖的路已經(jīng)確定走不通,虛淵之志在超脫不輕移?
姜望自問不是那種生而靈慧多智的人,所以如飢似渴,常常注視著前人的路徑,觀想前人的所思,學(xué)習(xí)前人的智慧。
一路往前走,不放過任何細節(jié)。
最前面開路的鬥昭,則完全是另外一種風(fēng)格。他倒提天驍,大步而行,高牆之上物景不同,有的空白一片,有的紋路複雜。
其中許多圖案,他都認得出來,知道是一些“概像”。代表的是近古時期陰陽家與其它學(xué)派的一些學(xué)術(shù)爭論,當然都是陰陽家佔上風(fēng)的名篇。
這些“概像”具備意義深遠的道韻,若能深究其義,當能有所獲得。
但他只揀自己最關(guān)心的掠過一眼,對於其它內(nèi)容看都不看。
大道一條,主幹一枝,他不需要那些繁雜的東西。
掌中天驍,已是天下。
他的皮膚之下,有隱隱的金芒跳動,號稱“萬劫不壞”的鬥戰(zhàn)金身隨時待發(fā)。傳承了這麼多年的陰陽迷宮,總該有些危險發(fā)生。
行走在這樣的地方,他並不期待傳承,但很期待危險。他期待近古時代消失的殺法,期待見證陰陽真聖的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