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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歌舞昇平,珠煌琉璃,觥籌交錯……如此奢華盛宴,也唯有國泰民安之時纔是羣心所向。

“東方不肯賞臉麼?”

怎麼又是這一句……

今日本是吳天子的壽辰,不知誰宴上一句戲言,要我一舞助興。我再三搪塞過去,他卻死咬著不放,而且大家,都好像興致勃勃的樣子。不若如此,我還不知道我當真是名貫吳中了。

然後我硬著頭皮說了一聲:“我不會。”

……

“東方說笑了,莫非本王的面子還沒有那宇文子昊來得大,是不是啊……胡宜?”

胡宜和我同席,就坐在我身側(cè),他低頭答了聲:“是……”然後又像突然醒悟似的猛地擡起頭:“不是!”

我心下涼了又涼,淺陽果然什麼都知道,他的眼線無處不在,我在西疆的一切行動他簡直是瞭若指掌。可即使這樣,我大劫將至的時候他居然也會坐視不理……然後橫臥高榻等著看我笑話。

不等他們繼續(xù)發(fā)言,我搶聲道:“殿堂之上豈可兒戲……東方是朝臣,不是舞姬……”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一定要著樣說,反而是貽笑大方。本朝自古民風開放,又何來此多禮數(shù),這種小事比比皆是,當君臣同樂耳……

淺陽已經(jīng)是站起來了,何渝微笑著向我這邊走來,全然無視氣氛的緊張,那個唯一能配劍入殿的美人手中的劍緊了又緊,莫不是要將我殺之後快?而那些表面一霎肅靜的臣子們,只會暗地裡笑話我不知進退罷了。

可不是,那邊申大夫已經(jīng)拈鬚笑道:“將軍何必這麼認真,大家都想欣賞一下舞中至絕,都迫不及待呢。”他這麼一圓場,吳天子也坐了下來,人們瞬間揮散了面上的僵硬,宣事殿又開始其樂融融起來。

真是難爲老臣了,我本該順著他的竿往下滑,這樣大家都不會太難看。

我明明知道該怎麼做,可,張口的卻是一句:

“士可殺,不可辱。”

大殿裡頓時安靜下來,每個人看看我、又看看吳王,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這下好了,我已經(jīng)不只是掃了大家的興致,本來秉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爲臣之道,我卻把這麼芝麻粒大的小事愈演愈烈,終於弄到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地步。

同座一桌的胡宜拉拉我的袖子,小聲道:

“我早說過,你不把大家那點氾濫的同情心都給糟蹋了,你就是不甘心。”

我劈頭就是一句:“我不需要什麼氾濫的同情心,你若喜歡拿去好了。”說完不禁咋舌,我哪裡來那麼大火氣?看看一堆子左右爲難的官員,看看胡宜很是無辜的臉……池魚已被我泱及一片了。

胡宜假意笑笑,“你還真會安慰自己。”

“你還真會落井下石。”我回嘴,當仁不讓。

然後我們也都靜了下來,因爲我們幾乎是同時感受到了周圍的空氣凍結(jié),一雙寒光直逼而來,那無疑是吳天子的目光了。有這麼一個不留情面的臣子,怕是德行再高的君王,想不發(fā)作都難。

吳王正要說什麼,忽聞太廟擊鼓三聲……

……有大禮到。

送進來的是個酒鼎大的木匣,附上一封信函。木匣的周圍散發(fā)著一股血腥的氣息,不詳?shù)念A(yù)感漸漸瀰漫了整個宣事殿。大家沉默了許久,只聽“唰”地一聲,自修抽出配劍一劍挑翻了那木匣,

一顆猙獰的人頭咕嚕嚕地滾向大殿一角……

我定睛一看,是我國駐楚安度使徐翥的人頭。

大殿頓時沸騰了。吳王接過信函,一目數(shù)行,然後緩緩擡起頭,面色凝重:“今日大宴到此爲止,諸將士回去整裝應(yīng)戰(zhàn)吧。”

再明白不過了,楚國戰(zhàn)書。

都說了回去準備,可一班不甘寂寞的臣等非但沒個離場的,而且還開始紛紛發(fā)表言論……

“楚王如此背信棄義,出爾反爾,我吳國稱霸東方百餘載,豈是易與之輩。”

“哼,昔日手下敗將,如今倒是來自取滅亡。”……

這樣說話的大家,其實都曉得事情並沒那麼簡單。楚國君召和,畢竟也是天下名君,不容小覷。

況且……他選了吳王大壽之日禮奉此書,居然還殺我朝中重臣,如此招搖天下,若不是有十全的把握,又怎會如此大張旗鼓……

可這種時候最要不得的,就是長他人志氣,滅我國威風。

大殿上幾位大夫個個義正詞嚴,有一種闊別多年的情感慢慢在心裡滋生。我轉(zhuǎn)首望向殿外,如水的月光漸漸斂去,美麗的江南又開始陰雲(yún)密佈。可豪情……已然充斥了這蜇伏多年的宣事殿,曾經(jīng)一度煙消雲(yún)散的豪言壯語,再度嘹亮了東方吳國的夜空……

“哈哈哈,好!”

不知大家都說了些什麼,吳王終於是大笑三聲,然後舉杯道:“願我吳威風常在。”

堂下一干人等立即下跪,齊聲道:“願我吳威風常在!”

羣情激動。

“鎮(zhèn)宇將軍,本王就命你……”吳王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了,想必這句話也是一時振奮脫口而出。整場的氣氛霎時詭異起來,剛剛還充斥著奮進與激昂的大殿裡……一片死寂。

天子乾咳了兩聲,看了看身側(cè)的自修,想說點別的什麼,可脫口的仍然是,

“東方……”

全場啞然。

我心中一急,他到底還是捨不得自修,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計較這等兒女情長……

凝固的氣氛並沒有僵持多久,臺下官員們紛紛在大殿各個角落裡交頭接耳……最後由申大夫站出來:“大王三思啊,兩國交鋒不可兒戲,怎能叫一個廢人……”說到這裡,他有些抱歉的遞了我一眼,然後就立馬掉回頭去繼續(xù)他的耿介直言。

有了申大夫開頭,臣子們又振奮起來,一句接著一句源源不斷的鼓舞聖心……

“真是自以爲是,我吳國人才濟濟,以爲少了個東方就無人能麼?”

“吳國百年稱雄,又豈只是一個東方撐起來的,我大吳還不至如此不濟。”

“以爲我吳國無將了麼?”

“……”

我呆呆的坐在原處,看著一班臣等舉重若輕……國難當頭,大家說話都直指要害,都不留餘地。

袖子裡的手不知被誰握住了,溫暖漸漸襲漫了全身,我回頭看到身後的何渝,他臉上掛著淡淡的安慰,他已經(jīng)站在我身後很久了,只是我沒有發(fā)現(xiàn)而已。

我釋懷一笑,對他說:“淺陽是個明君呢,有這麼一班不迎不諱直諫大臣,我該欣慰纔是。”……不錯,我的確該高興纔是,至少大家不是聲色犬馬之徒,至少我吳中還有萬衆(zhòng)一心。

可是我不高興,我本就不是人們所想象的那麼大義凜然……一朝榮辱,真真是一朝榮辱!天下能者居上,我現(xiàn)在在大家的眼裡究竟算什麼?

何渝看得出來,不說。

我也不說。

何必問世道爲何如此殘酷?我不過是暫時的……提不起、放不下罷了。

再看淺陽,他也是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

縱橫沙場何等快意,可我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於是抽了被握住的手,不顧人們訝然的目光,跪倒在聖前,故作悲慟道:

“吾王大局爲重,東方一個折損的半調(diào)子臣子,實在難能堪當大任。”

我說這話的時候,淺陽嘴角沒有一絲笑意,自修也沒有笑,現(xiàn)在不是誰嘲弄誰的時候,大家都知道事態(tài)緊急非常。明顯看出人們臉上的尷尬與焦迫,這種事情根本沒有轉(zhuǎn)寰的餘地……誰都知道。

吳王眼掃階下一衆(zhòng),還是不肯罷休問道:“鎮(zhèn)宇將軍可有合適的人選?”

真是多此一舉。

臺下百官急切,衆(zhòng)目齊刷刷投向尉遲自修,呼之欲出。我側(cè)眼看了看自修,他一身正氣,已有凜凜之威。

收回目光的同時我也正了身,昂揚道:“在下保舉牙門校尉胡宜,率領(lǐng)三軍。”

“荒唐,區(qū)區(qū)四品校尉率領(lǐng)三軍,說出去還真讓人以爲我大吳國窮途末路,豈不是笑話。”

“申大夫,本王問你,東方將軍當年是幾品?”

此言一出,即塞了衆(zhòng)口。誰都知道我當年初戰(zhàn)不過是應(yīng)急措施,尚無頭銜……

“爲了萬無一失,就讓東方將軍隨行,暫爲參軍吧。東方,你可授?”

我一低頭,算是應(yīng)了。這話本就是該我提出的,可我無法掂量出自己還有多少份量,又怕譁衆(zhòng),所以還琢磨著私下裡揹著說……現(xiàn)在倒是水到渠成了。

原先要結(jié)束的盛宴居然也繼續(xù)了下來,大家都在喝酒,也都帶著一副副興高采烈的面具,壽宴變成了開工正氣的響宴。寬心的是吳王,那種如獲大釋的神色無一不在彰表著此事已定格,臣子們也無法再作出消減士氣的言論了。

胡宜的臉色一直不是太好。這是自然的,他又不是傻子,我若是他也不會好看到哪裡去,只是我沒想到他會表現(xiàn)得這麼明顯,他一向就不是這麼容易挫敗的人……想到這裡,我有些情不自禁的張了張口……可我想對他說什麼呢?

他突然側(cè)頭看著我,目光炯炯:“別說對不起,雖然我還不完全清楚,但是,我理解。”然後他笑了,神色也變得婉轉(zhuǎn)多了,“機會難得,胡宜謝過東方保薦了。”

這話說得並不讓人安心。什麼叫做‘我理解’,他真的理解麼?

“胡宜,我相信你不會掉下去的。”我不知道我的話裡有多少力度,因爲連我自己都感覺不到,只是聽了他的話便很想這麼回而已,我想讓他更明白一點。

不過看樣子,他比我想像得還要清明很多。

我們沒再說什麼,接著就有很多人都過來給他進酒,說些榮賀、恭喜什麼的。這些都是必要的繁文縟節(jié),想越過去都難,他在頃刻間攀上了一個扶搖直上的桅桿,相應(yīng)的,下面很快就會聚集一大羣或倚他或擡他的人。

可誰都清楚世事無常,根本沒有一錘定音的事情,這不過是一朝榮辱罷了。結(jié)局與否恐怕也只有當事者自己纔會在意……或者根本意識不到……

直到今天,我還清晰的記憶著……五年前我第一次出征前的那個晚上,也是這樣的盛宴,那時候我也喝了好多杯賀酒,而且還興奮了整整一夜,都沒有醉的……真是又癡又傻。

“來,東方,我敬你一杯,恭喜你榮降參軍。”

我微笑著把酒吞進去,“自修,你是今晚唯一一個向我進酒的人。”說出比對方更令自己尷尬的話語竟是這麼的自然,我都不曉得我是怎麼做到的。不過這又有什麼關(guān)係呢?現(xiàn)在可以趾高氣揚的人……是我。

他像是終於發(fā)怒了一般把酒杯裡的酒水一甩,然後將臉湊得很近,並且以一種傾壓的姿勢貼著我:“東方,在你眼裡……”他沒有說完,而是撇了眼一旁的胡宜,然後又轉(zhuǎn)回目光對著我,竟有些惋惜的說:“你在把他往火坑裡推。”

“是,我知道。”

“你不吃驚?……咦,你知道?”

“你看我像不知道的樣子麼?”我小聲道,同時也扭頭看向那邊被拉去接連灌酒的胡宜……不錯,就是這樣,一切都在我或編織或回顧的想像當中進展,分毫無差……

胡宜,我也想看看你是如何淪陷到無力自拔的地步,或者想看看聰明如你是如何從表面輝煌實則毒辣的烈火中脫身出來,或者想看著你和我一樣從高邈的山峰跌到谷底,想看那種同我一樣慘烈的倒影,或想從你身上也找到我尋不著的出路,我想看那或美麗或殘酷的一瞬間,我想……我瘋狂的想像。

多麼完美,無論哪一種結(jié)局都是我拭目以待的。

“你還真是寧爲玉碎,不爲瓦全。以爲這樣就能滅了我?真是愚蠢。東方,我再敬你,我們來日方長……也願你日後不會後悔。”自修再度舉杯,彷彿已在我身上看到了悲傷的影子般笑得高深而殘酷。

他明明輸了一局,卻像是贏家一樣……讓人感到懷疑又恐懼。

可我無論如何都不後悔走這一步,我只是想自救而已。而這……參軍。這僅僅只是第一步,等我穩(wěn)固了自己,你們,你們這些一再耍弄我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什麼夢想什麼感情統(tǒng)統(tǒng)都是假的!我什麼都不要了……只要足夠的餘力。

不知什麼時候自修已經(jīng)離開,胡宜卻走到我身旁:

“我會做給你看,讓你知道我的下場並不會比你好,如果你非要個證明不可,如果你非要這樣才能感到安慰……”

他的眼眶紅紅的,眼神也很沉重……他醉了,否則他決不會這樣認真的說些什麼。

可是我沒有醉,有那麼一瞬我?guī)缀醵枷敕艞壛耍也荒埽业膱髲?fù)纔剛剛開始。我抄起酒杯猛灌了一口,再度安定了心神。無辜的人到處都是,誰可憐誰誰對誰有情就是絕了自己!

“胡宜,恨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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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感到有些愜意,既然你醉了,就讓我多聽些真話好了。

“你知道我永遠也不可能……”

我伸手掩住了他的口……夠了,我不想再聽,我以爲你永遠也不會像當年的我。我不想再看見這種沒有經(jīng)過僞裝的你,因爲我……好不容易纔想通了,‘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所以……你也不要令我失望。

看來我的酒量不錯,居然能從宣事殿一直喝回將軍府,何渝一直把我送進了臥房都不敢離開,他真是多慮了。

“淺陽又開始用我了呢,我是不是該高興一下?來,我們再喝。”

“東方,你醉了。”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我一把摔了酒壺,掩不住心底的憤恨,“我爲他做了多少,他就這樣對待我,這不公平,我不甘心!”

他頓了頓,然後終於吃透了我的話,說:“你不該怪淺陽,他也有顧忌自修。”

“自修?你拿我跟自修比?”

淺陽是怎麼對自修的?……他把自修保護得太好了,他連戰(zhàn)場都捨不得讓他上,我都不明白自修有什麼可嫉恨我的。

“他只是做了順水推舟的事情,你不承認?”

“順水推舟?好,就算是。那他把我下拔西塞也是順水推舟麼?”

“那時候已經(jīng)……”

“住口,那時候……”思緒陡轉(zhuǎn),我也回想起了兩年前……真是無知得緊:“那時候我還傻乎乎的問,‘西邊很重要麼?非要我去不可麼?……我不想離開你,不想再離開吳國了。’你說,我多傻?”

誰不知道西部連接著楚國,就算他想擴大版圖也該把我往北調(diào)。

徵西,他就是這樣跟我說的,他連一兵一卒都不給我,怎麼可能是叫我去徵西?

“你知道他給我千兩金銀是做什麼的麼?……你當然知道,大家都知而不言!那是我的奉祿,那就是我鞠躬盡瘁九死報國所換來的奉祿!天下太平了,我沒有用了,我就像條狗一樣被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可即使是這樣,我還自以爲可以分擔他的苦衷,還以爲能知他懂他可以讓他無憂無慮……我不斷告訴自己要重義氣,要相信朋友,我拿著我所有的奉祿換來一羣重賞之下的烏合之衆(zhòng)去替他實現(xiàn)那個所謂的什麼徵西……

“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可他……可他根本不要,我就是拼了命他也不會拿我當回事。

“這就是愚忠,和我父親一樣!

“多可笑,就象歷史重演一樣。我父親一輩子忠心耿耿,守節(jié)重義。可他活得多辛苦,死得又有多荒唐。被兩個無比親密的摯友合謀殺害,一個是先王,爲了君臣之間毫無原由的猜忌;一個尉遲遠威,僅僅爲了鴻門宴上女子的驚鴻一瞥……二十多年的友情,就是如此的不可靠。

“尉遲遠威,那個混蛋!從我母親跟尉遲遠威跑的那一刻起,我就恨透了尉遲家的人!

“可是自修……自修跑到我面前來跟我割袍,他對我說:‘從今以後尉遲東方兩家恩斷義絕’。這是什麼?這就是朋友!我爹跟尉遲遠威二十幾年的朋友就這麼淺薄,連帶他一脈相承的兒子……尉遲家的人統(tǒng)統(tǒng)都無情!……該恨得是我,明明該恨得是我啊!

“他那個時候起改叫我東方,可我卻堅持著去扳轉(zhuǎn)去維繫……我都不知道我在堅持什麼?!

“平肇戰(zhàn)役的那一年,他領(lǐng)著十萬軍,都已經(jīng)行到了在甕城外圍十里,從那兒的山坡,都可以看到戰(zhàn)場,他一定看到了看到我是如何拼命如何垂死掙扎的!……可是他就站在那裡隔岸觀火,他要我死!你聽明白了沒有?他是要我死啊!!他怎麼能做得那麼狠那麼絕……”

我不曉得今晚爲什麼會這麼多話,這些都是以往不願再提的事情,我以爲我已經(jīng)忘了,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他們原來像是毒瘤一樣恆久的盤踞在我心底……因爲這一點點覺悟,我無法自制的開口問道:“我……是不是很失敗?”

何渝突然抱住我,

“瑯琊,你還有我,還有我始終叫你瑯琊,爲什麼你獨獨把我當成敵人?其實,失敗的人……應(yīng)該是我。”

失敗的是你麼?你也會茫無目標麼?爲了我麼?……真是笑話。

我看著他那種坦誠而又無力的樣子竟毫無心酸的感覺,我想我終於是可以石化可以開始了。我知道,這種事情不過是最平凡的歷史演繹,再普遍不過,任何一個年代,任何一個國家都可能發(fā)生,只是在我們身邊,就顯得太過突兀了……可這並不是我的錯!

“你父親那件事,其實大家都受了傷害,那時候大家也都看到了事情今後的走向……我們都在極力避免啊。我記得你總愛說一句話,‘有很多事情,我自己都不太清楚會往什麼樣的局勢發(fā)展,如果不能完全掌握不能夠完全控制,總該留條後路。’……那麼你,給自己留過後路麼?”

是麼,大家都在極力避免,只有我一個人在加速,是麼?

“那你倒說說,大家是不是都要做絕了,從此以後形同陌路,就可以避免些什麼?”

“瑯琊,有些東西早該放手了,就不必再堅持,那樣只會把自己往死衚衕裡逼……你要知道沒有人逼你,是你自己不放過自己。”

我討厭他這種苛責的語氣,在他眼裡好像什麼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我更厭惡這種對事不對人的個性,那會讓你感到尤爲冰冷。

可是他說得沒有錯,我們必須想辦法擺脫。因此我挑了他希望聽到的言語,“我知道了,我會盡量在把那些過往忘記。”一切都結(jié)束了,不是嗎?我馬上也可以離開姑蘇了……

然而他忘了,有些東西發(fā)生得太規(guī)律,而規(guī)律,就像軌道,是輪迴著轉(zhuǎn)的,脫不開……我沒有想背棄誰,真的。只是突然發(fā)覺這種事情再也不可能了,“御史大夫方怡非保不了我爹,你方何渝又有能耐護得住我麼?有朝一日我被他們逼上了斷頭臺,你是不是也要學你爹一樣辭官告老?何渝,你說實話。”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結(jié)果還是說了實話:“事至如今,何渝也無法力挽狂瀾了……就如同我父親救不了大司馬一樣,他只是保住了自己的命。”

“這不就是了麼。”我對他嘲弄的笑了笑……

所以……我騙了你,第一,我沒有忘掉什麼。第二,這種事情也不能忘……我要做那個改變軌道的人,而不是像你一樣逃脫軌道!我還要報復(fù),以爲這樣就算完了麼?那我東方瑯琊算什麼!

我,絕不會像父親那樣做個荒唐的人……對,他確實荒唐,我看不起他那種愚蠢的性格!……我轉(zhuǎn)身對何渝說:

“我告訴你,我爹並不是爲了我娘上交兵權(quán),他其實……只是爲了守住那一點點不可靠的義氣,留著半條命還得以捐軀赴國難,可他逃得過一劫,卻逃不過環(huán)鎖重重。”我想看看何渝是如何對待的,可是我失望了……

他看了我很久,以一種晦茫而又無謂的態(tài)度。他一向如此,對這種如波瀾起伏的情感是從來不會表態(tài)的,就如同他做人一樣永遠滴水不漏的高明而漠然。他明澈的眸子裡倒映出了我火一樣的仇恨,在這樣鮮明的對比中,我第一次看清了我自己……如此的卑微和瘋狂。

他總是一次次的令我失望,卻又堅固了我如今的決心。

“我曾經(jīng)離開,甚至希望把你也帶走,我這樣做,也是不想歷史重演而已……其實,我都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回來,我回來只是多了一層複雜,多了一層負擔而已。我……”

說著這樣的斷續(xù)不白的話,他那張萬年不更的面孔頃刻間變得無助而沮喪。

……原來他是不懂?真讓我吃驚。這樣的局面簡直是大快人心,我?guī)缀跞滩蛔⌒Τ雎晛怼疲惆咽颤N都看開了,所以你根本就不明白你現(xiàn)在在做什麼,你以爲別人都跟你一樣風清雲(yún)淡麼?那我讓你聽聽實話好了……

“方何渝,我嫉妒你,更恨你!爲什麼你總是那麼成功?……你明明什麼都沒有做!你這種有道則現(xiàn)無道則隱的小人居然還要擺出一副高端姿態(tài)在我面前說什麼大道理,你都不曉得你這種自以爲是的樣子有多讓人噁心嗎?”

他沒有迴應(yīng)我刻毒的言語,而是將我狠狠地推倒在地,然後開始瘋狂的撕扯我的衣服。我放聲大笑,笑得比他的動作還要瘋狂……誰能看到這樣的你?看吧,看吧……你引以爲傲的自制力原來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他如千軍萬馬在我身體上馳騁,太過激烈而澎湃幾乎抵達了原始的邊緣,以至於我看不見了他,只看到燭火映照的房屋裡無數(shù)分歧的光與光,那裡有夢的摧折,將一切還存在著寄予的意識與理智淹沒殆盡,變成我們下一個嶄新的目標的祭奠品。

那種彷彿要將我撕裂的劇痛竟然讓我感到無比興奮,我拼命的叫喊著:“我恨你!我恨自修,我恨淺陽,還有那個叫什麼宇文子昊的,你們這些人我統(tǒng)統(tǒng)都恨!!!!!!”

……

天微亮,一夜無眠。

我看看壓在我胸口閉著眼睛均勻呼吸的人,回憶起昨夜的翻覆,大概兩個人也都累到了極點,卻是難得的痛快淋漓。手指覆上他濃密的發(fā),我情不自禁的小聲說道:

“你逃的很微妙,也很灑脫。知道嗎,這兩年來,我一直在學你,可是我不曉得究竟是哪裡出了錯……現(xiàn)在我明白了,是我起跑得太遲了,我沒有你那麼明澈,那時候還不懂得失了一次機會就非入了死局不可。所以現(xiàn)在,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你拖進來,我只是……不想孤軍奮戰(zhàn)而已。”

我以爲他已經(jīng)睡熟了,可是他不著痕跡的動了動……

“知道了。”他輕輕的答。

行軍並不艱苦,等待戰(zhàn)場會敵的日子也並不是那麼難熬。天氣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涼,讓人心情舒暢。我從來沒有想像過,自己竟也有希望離開姑蘇的這麼一天。

看看身邊戰(zhàn)馬上與我並排的的兩個人,何渝,胡宜,加上兩旁溫和連綿的山巒,廣垠靜藹的田園,交織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安慰。

“胡宜,你們先走,我想去轉(zhuǎn)轉(zhuǎn),隨後趕上。”我承認我任性了,而且我違紀了,可是……眼前的風光,我怎麼也放不下。

胡宜顯得有些難堪,畢竟現(xiàn)在他是主將,而且初擔大任,作風自然茍直中矩。軍威朗朗,我在這個時候提出這種不情之請,還真是難爲他了。

他還在猶豫之際,何渝已經(jīng)開口說道:“瑯琊你去吧,胡校尉生性爽朗,自然不會像東方將軍率兵時那麼循規(guī)蹈矩。”

何渝,我曉得你是在爲我遊說。可……有必要那麼損我嗎?

眼看著大部隊離遠,我跳下馬快速的向田地裡跑去……

可惜了這片莊稼,都叫我給糟蹋了。

……

終於是自己一個人了,秋高氣爽,我呼吸著微涼的空氣,我都想飛了,還有風,無數(shù)的風,那種從窒悶的空氣裡蛻繭而出的新生的風,我被它們盪漾著……我想跳舞。

不論江南西塞,不論雨水水落處還是風沙揚起,不論驕傲往昔激情如血,還是激越蕭蕭西風悲闊……

這兒,是不一樣的,曾經(jīng)屢屢出征路過都未曾留意農(nóng)家舍園,曾經(jīng)不屑一顧的平凡而又質(zhì)樸的濃郁風光,河渠悠悠潺潺,麥秸疏疏朗朗,田園的阡陌淡開人生的幾許悲涼,

這裡連空氣都安詳委婉,和睦得讓人感覺不到思緒的存在,萬物欣榮,返璞歸真……我又是誰?何須計較!

我飛動著身影在拔高的麥林間與風同舞,形骸放浪,煩憂遂逐……蒼茫寂寞的藍天大地,成就我短暫而又豔麗的輕狂放縱吧……

風止於暮靄,羣鳥歸籬,落日流蘇,黃綠相間的新麥叢中,一道清淡風雅身影隨著我淺淺的呼吸越發(fā)的清晰開來。

“何渝。”我試探性的喚了一聲,他就像是紮在田地裡的稻草人,聞風不動的。

“你好美。”他癡癡的說。

不知是我總愛視而不見還是他步履輕幽,他總是像鬼魅一樣出現(xiàn)在我身後。他究竟在這裡看了我多長時間?爲何我依舊感覺不到這如此熟悉的氣息,我還沒有投入至此吧……

憶起前幾天晚上的事,幾乎都會讓我產(chǎn)生一種錯覺:這個人,並不是與生俱來的瀟灑悠然……刻意的滴水不漏,刻意的步步爲營,如果……如果真是這樣,我難以想像他到底在做什麼……

是不是自己太胡思亂想了?不知晚上睡覺時哪根神經(jīng)受了壓迫,最近總是一驚一詐的。

“對了,你剛剛說什麼?”

不是我沒有聽清,只是希望他能重複一遍。

他愣直了身體,臉上竟然閃過一絲青澀,接著緊緊抿了一下脣,待要開口……

“何渝,你好美。”我搶在他前面說。

“呃?”

他似乎嚇了一跳。

“真的,你真的很好看。特別是在這裡……”我走到他面前很認真的說:“你就好像一道風景,溶在這樣的畫面裡,說不出的協(xié)調(diào)。你有風一樣的氣韻……再也沒有比你這種閒雲(yún)野鶴的人更適合這樣的美麗了。”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像是不爲所動的說道:“晚了,我們快走吧。”

是不是我哪裡說錯話了?……我不曉得他是怎麼了,他的眼神尤是黯淡。

……

我們趕回軍隊的時候大家正在紮營造飯。胡宜一個人站在道路口,朝我們來的方向期期艾艾的看著,也不曉得他在那裡等了多久,我?guī)缀醵寄芸匆娝男那榱耍舨皇巧頎憣㈩I(lǐng)脫不開身,那我在麥叢裡見到的人……或許是他。

唉……怎麼看都還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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