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菩薩回到了南海，發現六耳獼猴躺在那根藤上睡覺，不禁有些訝異。

在她印象中，六耳生性很是好動，在南海的這幾年裡，幾乎就沒見他認認真真睡過幾次覺，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聽著三界六道的一些趣事，若是覺得好笑了，還會在紫竹林裡傻樂一番。

這大概是他失去自由以後，唯一自娛自樂的方式了。

觀音菩薩沒有去吵醒他，獨自穿過紫竹林，入了道場。

給蓮花池裡的鯉魚餵了些飼料後，就繼續去編織那個奇怪的竹籃。

可能是有些心不在焉，短短兩個時辰裡，手指已經被那鋒利竹片刺破三四回，她無奈一嘆，只得將竹籃放下。

眼下心思不集中，再怎麼編織也是徒勞。

菩薩目光遙遙望向西天靈山，雖然那裡是個什麼情況，她一點也看不見，但依照心裡猜測，還是能將那裡的百姓境遇猜個十之八九。

她沒來由地想到了那個成天喊自己姐姐的頑猴，老實說，他還是很有先見之明的，如他說的那般，自己作爲前佛祖最信任的一批弟子之一，那位魔祖降世之後，就絕對不會放過任何和佛祖有關的人，

相信西牛賀洲穩定之後，就會有人來南海了。

而那時候，自己多半是逃不過這個劫數了。

望著靈山發了半晌呆，她突然張口，輕輕喊了聲‘六耳’。

紫竹林外，那個早已經醒過來，只是一直在想著心事的六耳獼猴，立即竄入道場之中。

“怎麼了？”

他問。

觀音菩薩看著他，神色平靜道：“你想離開嗎？”

“啊？”六耳獼猴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

觀音菩薩衝他招了招手，他略帶狐疑地走上前去，然後乖巧地蹲在菩薩身前。

然後就看到觀音菩薩一手搭在他腦袋上，輕輕一摸，那金箍鬆開幾分，接著就被菩薩取了下來。

“你這是……”六耳獼猴有些不敢置信。

觀音菩薩將金箍輕輕一丟，落入蓮花池底，聲音平靜道：“南海一劫無可避免，沒必要把你牽連進來，你自今日就離開。”

“啊？”

六耳獼猴有些愣神，老實說，金箍被取重獲自由，他應該欣喜萬分纔對，可不知爲何，當菩薩要他離開南海時，他心裡竟然生出了一絲不願。

當這種不願出現在心頭後，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感覺到不可思議。

“你心性不壞，只是六耳聽遍世間三教九流，受諸般影響，行差踏錯也在情理之中，貧僧不指望你出去後能懷慈悲之心救萬民於水火，只求你能明辨是非，莫要……”

菩薩停頓了一下，隨後緩緩吐出四字。

“助紂爲虐。”

六耳獼猴如遭雷擊。

半晌沉默之後，他才自嘲笑道：“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菩薩笑了笑，不曾說話。

六耳獼猴歪了歪腦袋，看著那張不食煙火的臉龐，疑惑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了，爲什麼不曾殺了我？”

觀音菩薩對上獼猴目光，只說了五個字，“你心性不壞。”

“不壞？”

六耳獼猴聞言，喃喃了一聲，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五百年前，自己在那片山林裡出世的時候。

很巧，他和孫悟空一樣都是在石頭裡蹦出來的，但他那塊石頭不神奇也不顯眼，所以沒人關注。而且他也沒有孫悟空那般好運氣，能出生在同類成羣的花果山。

他出世的地方毗鄰一座山村，那天恰逢一個秀才過山，可能是剛出世肚子太餓，好巧不巧那秀才又在吃桃，他便伸手給搶了去。

秀才文采斐然，不停地咒罵他，他也不惱，只是邊吃邊笑著說，“這麼小氣幹嘛，這桃就當是我欠你個人情，以後肯定還你。”

秀才見他一猴竟能開口說話，頓時嚇得臉色慘白，恐慌之下又想起這個月來，山村裡經常丟失豬羊，甚至孩童，當即就以爲這猴是個吃人的妖怪，嚇得他亡魂皆冒撒腿就跑。

然而急中生亂，秀才跑著跑著，不幸失足滾下了山坡。

六耳獼猴見狀，連忙蹦著跳著趕了下去，卻瞧見在山坡之下有一斑斕猛虎，正對著秀才呲牙咧嘴，口中涎水和獠牙畢現，甚是恐怖。

秀才膽小，加上受傷，當場就給嚇暈了過去。

斑斕猛虎朝他直撲而來，六耳獼猴見狀，隨手撿了個木棍就衝了下去，雖然是剛剛出世，但因爲他六耳神通，在石頭裡就開始學著吸收日月精華，所以還算有點小本事。

但他畢竟沒有孫悟空的天生神力，和那斑斕猛虎鬥得也艱難，最後以雙方皆傷，猛虎離去而結束戰鬥。

六耳將秀才背了起來，憑藉神通，他知道了六耳的家鄉，便將他送了回去。

一個猴子將秀才送回來，在山村裡是很轟動的事情，特別是這猴子還會說話。

山裡村民都將他當妖怪，他連忙解釋，繪聲繪色描述著自己力鬥猛虎救下秀才的畫面，村民們半信半疑，恰巧此時暈厥的秀才醒了過來。

六耳衝他咧嘴樂，說道：“怎麼樣，吃了你一個桃，救你一條命，劃算吧？”

本以爲秀才會感激涕零，可誰曾想他睜開眼看到猴子後，嚇得大叫一聲，直呼妖怪，吃人的妖怪。

六耳當時就呆了。

村民當時就暴動了。

各種石頭扁擔鋤頭鐵鍬，在一瞬間打了過來，六耳被圍在人羣當中，打得吱吱大叫，不停求饒。

可那些村民卻照樣往死裡打，這其中還有秀才。

六耳被打得趴在了地上，全身鮮血，奄奄一息。

然而就在這時，那個自稱是三界之主的人出現了。

他救了他，並且給予他力量，問他想報仇嗎？

他說想。

那人笑著點了點頭。

小山村共計八十六戶，兩百七十口人，被六耳獼猴殺了個精光。

出手打他的被殺了，旁邊吆喝的被殺了，那些老弱婦孺都殺了。

從那天起，他就真成妖精了。

六耳獼猴回過了神來，看著觀音菩薩，嗤笑了一聲，“你錯了，我心性很壞，壞到血肉，壞到骨子。”

觀音菩薩看著六耳咬牙切齒的模樣，沉默了起來。

半晌，才輕輕開口，“不管你好壞與否，貧僧都沒有理由讓你不得自由，你走吧。”

“你真的要放我走？不怕我出去作亂？”六耳獼猴眼神複雜。

菩薩笑了笑，“行差踏錯在所難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說完，便重新拿起那個竹籃，認認真真編織起來。

六耳獼猴看著她許久許久，最終眼神複雜轉身離去。

出了紫竹林，出了珞珈山，最後在南海岸邊一塊礁石上蹲了下來。

蹲了很久，先是放聲大笑，後是摸自己那已經沒了金箍的腦袋，神經病一樣扯自己的毛。

六耳突然感覺自己真賤，明明做夢都想離開枯燥無味的紫竹林，可現在離開了，反倒是捨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