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種著幾竿青竹，挺拔地豎立在那裡，頗有幾分風骨。夏謠眼底閃過一絲倦意，慢慢合上了眼睛，眼淚就這樣順著眼角滑落下來。
她向來是那最樂觀也是最悲觀之人。樂觀留予旁人，悲觀留予自己。其實她又何嘗不想要一個依靠？只是有人可信嗎？她不喜歡在別人面前流淚，默默地拿著手裡的話本擋住了張居正的視線，嘴角還殘餘一抹未及消散的淡淡笑容。我的悲傷，你不懂。
張居正沒有注意到夏謠的變化，只是自顧自地想著他自己的心思。遼王爺那裡的邀請，他不能推掉。他有點懂了徐階的苦，明明恨之入骨，卻又無可奈何。
於是，張居正跟著遼王爺去吃喝玩樂，面上欣喜，實則暗地裡拿著小本子把他的罪證給記了下來。
時光荏苒，樹木枯榮變化了三次，張居正還是決定回去。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有效方法，他不想在躲了，他想要做點什麼。
而這日，徐階和藍道行聯手演了出好戲，使得嘉靖開始動搖對嚴嵩的信任。嘉靖不是喜歡修道嗎？那便用你喜歡的道來告訴你。
藍道行擅長裝神弄鬼，把嘉靖唬得團團轉。嘉靖很是喜歡他。聽藍道行說嚴嵩乃是擋道的奸臣，嘉靖開始有些動搖了，開始對嚴嵩起了疑心。
嚴嵩有個兒子叫嚴世藩，很是聰明，嚴嵩很是喜歡他。但他這兒子比他老子胃口還大，賣官收賄，淫邪無度，終是被皇帝知道了。恰好這時鄒應龍上書彈劾嚴世藩，就這樣，嚴世藩被殺，嚴嵩被抄家，貶爲庶人。
大抵是嚴嵩先前作孽太多，故而痛恨他的人不在少數，他的日子可謂相當難過。舉國歡慶，百姓大喊大快人心。嚴嵩走在大街上，看到那個曾經是自己題字的牌匾，不由淚如雨下，掩面而去，生怕被人認了出來。
那舊時恣意瀟灑的“六必居”三個字，此時像是一個笑話，扎入他的內心。
嚴嵩有點茫然，又有點想哭。曾幾何時，他並不是這樣一個人。那年，他家境貧寒，一腔熱血，卻逐漸在黑暗裡迷失了自己。
爲什麼？爲什麼那些家世不凡的人，可以那麼快地升遷，而他只能在那裡苦苦熬著資歷？爲什麼那些上頭有人的人，可以塞幾百兩銀子，輕而易舉地做到他難以企及的位置？只因爲他沒有背景，那些人便可以這樣隨意地欺侮他，讓他做成倍的工作嗎？
他不是沒有想過爲民造福，也不是沒有想過清正廉明，可官場這個地方就是這樣現實，他的俸祿不多，不收受賄賂，他如何能夠維持生計？他的家人，他的理想，如何能夠實現？他錯了嗎？是他錯了，還是大家都錯了？
他哭了，哭得像個孩子。街上人來人往，沒有人想到他是那個曾經權傾朝野的首輔，是那個奸相嚴嵩。
他真的受夠了過去的苦日子，沒有人知道當年的他曾經偷過饅頭，只爲能夠吃飽一頓飯。“地瘦栽松柏，家貧子讀書。”那是他少年時候的堅持。
我的苦，你們哪裡懂？
他回到了江西，那個曾經的家，只可惜，物是，人已非。上一次回來時他還是權傾朝野，這一次卻成了喪家之犬。
嘉靖畢竟對嚴嵩還是有感情的，還是給了嚴嵩一些補貼，只可惜，嚴嵩之前犯了衆怒，這筆錢被截了下來。“痛打落水狗”那些人做的無比嫺熟。
好餓，嚴嵩在墳塋間轉著。現在，他都淪落到和死人搶吃的了嗎？但願，你們不要怪我，我實在是餓得受不了了。
嚴嵩拿起一個饅頭，啃了起來。乾巴巴的，還有些咯牙，好不容易纔能撕扯下一塊。其實饅頭是個好東西，當年他便是靠這個才活下來。突然，嚴嵩聽到有人的腳步聲，連忙臉色一變，抓著饅頭便跑。
他畢竟老了。終於，他還是一頭栽在了墳地裡，有人說，他是被餓死的；有人說，他罪有應得，被無常勾走了魂靈。但甚至沒有一個人願意出一卷草蓆，去安葬他。
墳塋枯草隨風漫卷，一個乾癟的身子在這裡長睡不醒，死後還不得安生，被人戳著脊樑骨痛罵。
到底是誰錯了？唯餘兩聲烏鴉的叫聲，訴說著淒涼與衰敗。不知道嚴嵩會不會後悔，後悔自己曾經做過的一切呢？
沒有誰天生是大奸大惡之人，即使是奸相嚴嵩，也有過善良。生活的磨礪能使人愈加強大，也能使人愈加扭曲。嚴嵩，選了一條錯誤的不歸路。
張居正聽說了嚴嵩的死訊，一時心中一股悲涼從心底升起。當年，他賞識自己，對自己也算是比較推崇。他雖然對人心狠，卻好像從未攻擊他。自己，該是感恩吧。他微微嘆了口氣，修書一封，讓當地縣令將嚴嵩入土爲安。
雖然，明日或許會受到彈劾，或許被被人不理解，可那又如何呢？當年與嚴嵩相交的時候，他便沒有顧慮這些，今日，又管這些做什麼呢？讓他任性一回吧。
他起身去找了夏謠，或許和她聊幾句，會讓自己放鬆一點。
此時，夏謠正在窗邊發呆。史書冰冷，讓她有種俯視人間的超然。但這回，她有點呆了。先前繁華，一夕之間化爲虛無，嚴嵩絕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人命，在這時，恐怕真的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她之前，實在是太天真了。
“嚴嵩死了。”這時張居正對夏謠的第一句。
“我知道，死了好啊。”夏謠的表情似是有點恍惚，來了這麼一句。
“啊？”張居正有點不明白了。那個說“活著，便什麼都有希望”的夏謠，和眼前這個當真是同一個人嗎？還是說，過去的都是僞裝呢？
“死了一了百了，活著比死了苦”，夏謠嗤笑一聲，隨即坐了下來，“但爲什麼人就是怕死呢？”
是啊，人爲什麼怕死呢？張居正神思飄得有點遠，突然又爲嚴嵩感到了一絲釋然來。
或許，對他而言，死是個不錯的結局。畢竟他活著，遭人唾罵，便是生也是不如死的。張居正也坐下，倒了一杯茶水。
清香味兒盈滿口腔，隱隱有花香縈繞在鼻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