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停車庫，江臨岸替溫漪放好行李，自己坐上車。
“需不需要去吃點東西？”
溫漪在旁邊留意他的表情，說不上是怒是喜，除了眉宇之間藏著一點深沉之外，竟然看上去和平常無恙，但溫漪衡量再三還是回答：“不用了，我在飛機上吃了一點?！?
江臨岸也沒堅持。
“那先送你回去！”
他發(fā)動車子，方向盤轉(zhuǎn)了半圈駛出停車位，旁邊溫漪卻突然扣住他的手臂。
“別送我回蘇州?！甭曇糁袔еr明的祈求。
江臨岸轉(zhuǎn)過來與她對視一眼，暗淡燈光下溫漪的眼神透著抑制不住的驚慌，他沒開口，更沒回答，只是把手抽回來繼續(xù)開車。
江臨岸一直不說話，整段路程透著逼死人的沉悶，而溫漪內(nèi)心的慌張和恐懼在這種沉悶之下被拉伸成無限長，她覺得自己好像被人塞進了一個很狹窄的容器中，手腳伸展不開，快要窒息了。
好不容易熬到車子停下來，江臨岸到底沒把她送回蘇州，而是直接去了兩人新婚之後住的那套別墅，溫漪在暗地裡總算微微鬆了一口氣。
開門進去，屋子裡一片冷清，所有東西還停留在一週多前兩人打算去法國度蜜月前的狀態(tài)。
溫漪站在廳內(nèi)掃了一圈，沒看到絲毫有人在這生活過的痕跡，正好江臨岸拎了行李箱進來。
溫漪：“這幾天你一直沒有住回來？”
江臨岸不語，只把箱子擱到靠門的地方，幾乎都沒跨進去，站在門口說：“早點休息！”繼而轉(zhuǎn)身離開，留下溫漪獨自站在門口，半餉之後纔回神，立馬追出去。
別墅門口有個院子，周圍圍了一圈欄桿，溫漪一直追到圍欄的側(cè)門口，江臨岸的車子就停在那裡，她喊了一聲：“你去哪兒？”
江臨岸停步，後面人已經(jīng)追了上來。
“不住這裡麼？”溫漪小心翼翼地詢問。
江臨岸側(cè)身，半個臉隱在陰影處。
“我去公寓住?！?
溫漪心口似被揪得生疼，嘴上卻苦笑，以前他好歹還肯住在一個屋檐下，現(xiàn)在連這點都不願意了麼？
江臨岸忽略掉她臉上苦澀的表情，轉(zhuǎn)身要走，可再度聽到身後溫漪的聲音。
她似輕似柔地說了一聲：“對不起…”
恰如一陣微風(fēng)驚起一片浪。
怎麼講呢，原本江臨岸今晚也沒打算怎樣，他按照之前的約定按時去機場接她，若她願意他也可以陪著再吃一頓晚飯，一路回來沉默到現(xiàn)在，相安無事，什麼話都沒講，可偏偏臨走之前她說了一聲“對不起！”
這聲對不起意味著什麼呢？
江臨岸索性把身子轉(zhuǎn)了過來，原本隱匿在陰影中的半張臉上也染了燈光。
他就那麼冷冷清清地站著，反問：“你對不起我什麼？”
至此溫漪一句話都說不上來了，心裡原本藏著的恐懼開始蔓延開來，江臨岸見她傻站著不動，又咬了下牙根。
“你沒有對不起我，所以有些話不必對我講，好好休息吧，明天還要去警局錄口供！”
江臨岸扔下這句話後轉(zhuǎn)身就走，留下溫漪在原地發(fā)呆，但也只是短短幾秒鐘，壓制了一路的情緒像是猛地噴發(fā)出來，她追上去從後面抱住江臨岸的手臂。
“我知道你現(xiàn)在肯定怨我，怨我那晚沒有報警，但是我可以發(fā)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被嚇傻了，再加上又有私心……你知道嗎，我真的很不喜歡她，這種不喜歡又因爲(wèi)你對她的偏執(zhí)而變成了怨恨，可是我沒想到結(jié)果會這麼嚴(yán)重……真的，我不是故意要去害她，我沒有……沒有……只是一念之差而已……”
情緒一旦發(fā)出來就收不住了，溫漪已經(jīng)顧不得形象，拽著江臨岸的手臂哭得歇斯底里。
江臨岸耳畔聽著她的哭訴，可是情緒裡面卻找不出絲毫憤怒。
他只是覺得無力，受挫，還有滿滿的沮喪和悲慟。
“你既然已經(jīng)把話都說開了，那我不妨跟你講一講。”江臨岸慢慢轉(zhuǎn)過身去，站直，以居高臨下的角度看著拽住他手腕的溫漪。
“你知道我最痛恨你哪一點嗎？不是你那天拋下她獨自面對那個瘋子，也不是你沒有報警，而是你第二天居然還能當(dāng)作什麼事情都沒發(fā)生過一樣來跟我舉行婚禮，溫漪，你有沒有想過我該怎麼辦？”江臨岸說到這又停下來緩了一口氣。
事情發(fā)生到現(xiàn)在他幾乎一直決口不談，但是其實他也根本過不去。
此時園子裡涼風(fēng)習(xí)習(xí)，一點點吹開他亂成一團糟的心緒。
“最近幾天我一直在回憶那晚的場景，那晚我在幹什麼？好像什麼都沒做，只是悶在書房看電影，中間你給我來過一個電話，用陌生號碼打的，我問你有什麼事，你說你剛上完瑜伽課，然後你說你愛我，可是那時候她在哪裡，她在遭受什麼？”江臨岸聲音已經(jīng)開始有些發(fā)啞，每每想起這些他就覺得渾身剮得疼，似被抽筋拔骨。
他緩了緩，側(cè)過去握住溫漪拽她的那隻手臂。
“我知道你怨我，我也承認(rèn)，我確實對不起你，可是你不該報復(fù)在她身上，她沒有錯，錯在我，是我一直對她緊追不放，而這個你不喜歡的女人，爲(wèi)你擋掉一劫的女人，我曾經(jīng)也爲(wèi)她擋過一槍，所以你應(yīng)該明白，如果她出事，傷了，疼了，或者不在了，我也會生不如死。”
江臨岸說完輕輕拉開溫漪握在他腕上的手指。
“早點休息吧，我先走了！”
他直接推門而去，上車離開，整個過程平緩而和睦，沒有任何責(zé)備，憤怒，甚至惡言惡語，可是這對溫漪意味著什麼？
她癡立在園子裡回憶剛纔江臨岸說的那番話，腳下漸漸軟下去。
天知道她此時什麼心情，情願捱罵捱打，也好過他如此平靜無助的態(tài)度。
溫漪癱坐在地上，周圍風(fēng)聲蕭蕭，她臉上的淚水乾了又流，流了再幹，反反覆覆，就如一場戰(zhàn)役結(jié)束，敵人和同伴都已經(jīng)消失了，唯剩她一人還孤零零地站在沙場。
……
吉倉校長是半夜去世的，走時還算平靜，先是監(jiān)護儀上突然出現(xiàn)心率波動，血氧驟降，值班醫(yī)生對他進行了搶救，可大家都知道只是例行而已，產(chǎn)生不了實際意義了，所以幾輪除顫之後監(jiān)護儀上的線條還是漸漸趨於直線。
醫(yī)生宣佈死亡時間，凌晨一點零四分。
此時他的家人都等在病房外面，宣佈死亡後哭著跑進去，搶救醫(yī)生和護士漸漸散開，只留下死者和家屬在病牀前面。
沈瓷站在外面看著，中間隔了一道玻璃，那一刻她是什麼心情？
人走之後還有一系列手續(xù)要辦，所以家屬痛哭之後必須立即從悲慟中剝離出來。沈瓷沒有離開，拿了煙爬到樓頂去。
醫(yī)院位於北京順義區(qū)，算是比較偏遠(yuǎn)的郊外，所以站在平臺上可以看到整片浩浩茫茫的蒼穹，江臨岸的電話便在此刻適時打了過來。
“喂…”
“你居然接了?！蹦沁吰鋵嵰仓皇窃囋囘\氣，畢竟很晚了，沒想到她能第一時間接聽。
沈瓷抽著煙，沒深究他話裡的意思，只是突然輕輕說了一句：“吉倉校長走了…”
那頭江臨岸微微一震。
他對這個人名並不陌生，之前兩次去青海都是受他接待的，只是並不清楚吉倉生病的事。
江臨岸問：“走了…是什麼意思？”
沈瓷：“骨癌末期，手術(shù)已經(jīng)來不及?！?
江臨岸一愣，終於明白她的意思。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很久之前了吧，可以追溯到……”她在那邊頓了頓，把煙夾手裡，“可以追溯到上次我們一起去青海，還是阿健偷偷告訴我的，但在這之前他一直瞞著所有人，不肯接受治療?！?
江臨岸當(dāng)然還記得上回一起去青海的事，甚至記得那次吉倉的腰確實有問題，可他當(dāng)時推託說是腰椎盤原因。
把所有細(xì)節(jié)竄起來就能很輕易地連成一個故事，他又何嘗不明白吉倉的用心，這種病治起來費時費錢費力，而他根本沒有這個條件，不過江臨岸對吉倉並沒太多感情，無非是一個認(rèn)識的人走了，除卻驚訝之外頂多加一點可惜。
他現(xiàn)在最擔(dān)心的是沈瓷。
“你在哪裡？我怎麼聽到那邊有風(fēng)聲？”江臨岸問，頓了頓，又很快想起來，“你在天臺對不對？”
沈瓷居然輕輕笑了笑，沒想到他能輕易猜出來。
“上來透透氣！”
“很傷心？”
“倒沒有很傷心，畢竟已經(jīng)病了一陣子了。”骨癌晚期，沒有手術(shù)，沈瓷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我只是……只是覺得這世上的人和事，有時候太不公平！”
江臨岸覺得他不能把這個話題再深入下去，電話那邊的聲音明明透著明顯的無助和痛苦。
“你去北京就是爲(wèi)了他的事？”
“算是吧…”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沈瓷想了想，又抽了一口煙。
“再等幾天吧，起碼要參加完校長的葬禮?！彼f完就準(zhǔn)備掛電話，江臨岸那邊又喊了一聲：“等等！”
“嗯？”
“我有點不放心…”
沈瓷一時笑了出來：“我有什麼讓你不放心？”
“你是一個人去北京的嗎？”
“沒有，方灼也在這！”
“……”
沈瓷天亮之前回了方灼給她定好的賓館，累了一天一夜腳都不著地了，草草洗了一個澡倒頭就栽在牀上，以爲(wèi)累到極限可以很容易睡著，可是渾身疲乏腦子裡卻亂七八糟塞了很多東西。
沈瓷躺在北京某間小賓館裡華麗麗地失眠了，也不知失了多久，只知道迷迷糊糊睡著的時候窗口已經(jīng)有些微光，隨後倒是做了一場夢，也是亂七八糟的夢，但很長，直至夢境被門外的敲門聲打斷……
沈瓷吸著鞋子去開門，猛地驚醒，因爲(wèi)門口赫然站著提了一隻小號行李箱的江臨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