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緊張,覺得嘴巴發(fā)乾,呼吸的聲音也放的低緩了。
如果說賈母是董事長,王夫人是總經(jīng)理……我的職務(wù)就是執(zhí)行部門的小頭頭。這兩個人真是壓在我頭上的兩座大山啊。我受她們管著,又倚仗著她們。
屋子裡有一股薰香的氣味,我聞不出來是什麼香,但是卻覺得身周的空氣似乎越變越熱似的,熱的我坐立難安渾身不自在。
賈母擡擡手,什麼也沒有說。既沒有說不許,可也沒有說允許。
我估摸著,沒有當面說不許,已經(jīng)是給我面子了。人們應(yīng)付一些不想同意又不好一口拒絕的事,常會用個“拖”字訣,一拖兩拖,就把這事兒給拖過去了。賈母的態(tài)度明擺著就跟沒聽到似的,潛在的意思就當我沒說過她沒聽過。
王夫人不想失去一條臂膀,賈母更不可能讓我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就算我拿自己的病當理由,她們也不答應(yīng)。
我的病是真是假,她們也許不能確定。但是……她們對我是沒有幾分真情義的。別看一個是姑媽,一個是整天親親熱熱的老太太老祖宗。她們真正關(guān)心的,還是她們自身。我對她們來說,有用處,所以她們平時對我還可以。但是也就僅此而已了。她們不會站在我的立場替我考慮設(shè)想。連年管事操勞落下一身病,她們不是不知道,但她們關(guān)心這個幹什麼?反正賈母活不了幾年了,王夫人指望著薜寶釵當了兒媳婦她就有了臂膀,至於那時候我的死活哀樂,誰關(guān)心?
事情一想透了,就讓人覺得心裡冰涼。
賈府里人人都是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死活的。
寶釵走過來和王夫人說話,打破了這不自在的靜默。
“我媽原來說這兩日想請老太太,太太到我們那裡去坐坐呢,正好有人孝敬了些新鮮東西來,想著請大家都嚐個鮮,不管東西好賴,總是大家說說話熱鬧熱鬧,平時是難得在一處的。”
賈母說:“你母親這幾日也沒過這們這邊來啊?在家都做什麼?”
“也沒有做什麼,就是天忽然又冷了起來,所以懶得出屋子。”
寶釵果然十分善解人意,黛玉也走過來,靠在賈母身邊和她說話,引的賈母微微笑著摸她的頭。黛玉平時不會刻意撒嬌,但是並不代表她不會。王夫人也接過了寶釵遞過來的茶,笑著點頭說:“好,若是天氣好了,自然往你們那裡去。”
賈母也笑呵呵的,黛玉從果盤裡取了一隻桔子,剝了桔瓣餵給她,好一團和樂融融。
寶釵又說了幾句關(guān)於大觀園這幾日管理上的小事,氣氛是被她們給拉起來了,但是賈母和王夫人都沒有再正眼看我。
我起身告辭,也沒有人挽留。
平兒在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把我的斗篷給我披上。我看看她,她也看著我。
有許多話不用說,我和她都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
這裡多留無益。
平兒扶著我手臂,緩緩的走過長長的遊廊,穿紅著綠的丫環(huán)們說笑著,她們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我卻知道……可是隻有自己知道有什麼用呢?就象所有人都睡著,只有你醒著。漆黑的夜裡看不到什麼地方纔是光亮的所在,我?guī)筒涣怂腥耍业牧α浚粔蚓茸约骸?
“鳳姐姐。”
我站住腳,黛玉腳步細碎而輕盈的快步朝我走過來:“鳳姐姐稍站一站,我還有話想和姐姐說呢。”
我擠出一絲笑意:“林姑娘有什麼事找我?”
她的目光掃過離我們不遠的丫環(huán)們,說:“邊走邊說吧。”
出了院子,黛玉仔細看了我?guī)籽郏p聲說:“鳳姐姐的病……”
“你知道的,不是因爲病,只是和你們的理由一樣。”
“可是……”黛玉低聲說:“鳳姐姐與我們兩個不同,我們?nèi)粽婺茏撸死咸€在這裡,就沒有別的牽掛了。可是鳳姐姐你……家就不顧了麼?”
我和她攜手並行,走的不快。平兒落後我們一步,跟隨在後。
“要是能走成,我自然要帶巧姐一起走的。”
“那,還有?”
她沒說還有誰,我笑了:“別人自有別人的路,我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還能管得了別人?”
賈璉?他終於得到了他心心念念想要的兒子,尤二姐,秋桐……他身邊又不少人陪不缺人伴,我和平兒已經(jīng)是昨日黃花,誰還管我們呢。
黛玉眉頭微蹙,用帕子輕輕掩住兩聲咳嗽,珍珠耳墜微微搖晃,髮絲柔軟蜷曲著盤成一個簪花髻,下面梳著一條烏黑的辮子,眼波盈盈,那姿態(tài)真是我見猶憐。她沒有看我,只是輕聲說:“鳳姐姐,走時容易,要回來就難了。”
“我知道,要是走了,再回來哪還有我的容身之處?但我又何必要回來?”
“但是南邊也不見得就是樂土,雖然離京城遠些,可是與這邊還是一體的,這邊若是真——那邊也斷無幸理。”
“將來怎麼樣,現(xiàn)在還說不準。”我反正不能告訴她,我的退路已經(jīng)想好了吧?只是含糊的說:“走一步看一步吧。都聚在一起,一有什麼事還不就叫人一鍋端了?離的遠一點,到底有個緩衝的時間,或許就能尋出別的退步來。”
她笑意有些無奈:“我一直在對自己說,事情未必會真的走到那一步。可是我也知道,鳳姐姐絕不是妄言恫嚇我們。”她低聲說:“鳳姐姐已經(jīng)爲我們做了許多,不必再爲我們耽誤你。或是能走,就早走吧。老太太那裡,我和寶玉……再去替你說一說,或許老太太能應(yīng)允。”
我說:“要是老太太不答應(yīng),你們也彆強求。若是惹老太太不痛快,誤了你們自己的事,就不好了。”
“不要緊,老太太心裡待我和寶玉是不一樣的。”
那是當然不一樣。老太太知道寶玉現(xiàn)在在找出路,她也願意在最後提攜幫助你們這一把。
我就難說了,說到底我還是個外人。在她的心中,孫媳婦怎麼能和寶貝孫子,外孫女兒相提並論?
黛玉陪我走了一段,紫鵑也趕了上來,我們便不再說這個,前面就是我住的院子,黛玉說:“鳳姐姐你多保重,好生歇息保養(yǎng)。這事等寶玉回來我和他一起求求老太太,我想老太太有七成是會答應(yīng)的。”
“會麼?”我怎麼覺得希望不大呢。
黛玉一笑,不再說什麼,和我道過別,扶著紫鵑的手慢慢去了。我看著她們走遠,才轉(zhuǎn)身進了院門。
院子裡的人比往常要多,看起來也要繁忙的多。東屋門外面檐下站著好幾個丫環(huán)和媳婦在那裡聽候吩咐。這一生了兒子,地位待遇真的馬上就不同了。沒有兒子,再多風光也是虛的,有了兒子一切纔是實實在在的。西層的門關(guān)的嚴嚴實實的,秋桐沒有露面。
我正要回自己屋去,東屋的簾子一掀,賈璉走了出來。他穿著件藍色綢子的衣裳,雖然熬了一夜沒睡,但是精神卻還顯得不錯。他一擡頭看見了我,說:“咦,回來啦?我正好有事和你商量。”
我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但也能猜個大概,點頭說:“那進來說吧。”
丫環(huán)捧了一盞熱茶給我,我看著對面翹著二郎腿的賈璉,慢條斯理的用茶碗蓋撥著茶葉片兒:“有話就直說吧,還吞吞吐吐的幹什麼?”
“這些日子你總病著,也總不見好,這樣下去怎能長久?不如再請個有名的大夫來瞧瞧吧?”
“行了,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你就是來說這個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