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兩盒墨錠和心虛小墨精一塊兒塞進袖中。

歐陽戎牽著已被十三娘餵飽的冬梅，獨自穿行鬧市，沒再理妙思。

期間，看了眼日頭，預(yù)估著時辰。

他準(zhǔn)備趕在潯陽城潯陽渡宵禁前，到潯陽渡。

因爲(wèi)昨夜送別之前，胡中使一行人本來是準(zhǔn)備在潯陽渡上船走人的，後來是臨時換了渡口，纔來到了雙峰尖。

所以歐陽戎原定的低調(diào)去龍城檀郎渡的船，也在潯陽渡口停靠。

不過歐陽戎沒有他們這麼趕時間。

徐徐走出市集，他牽馬行於城郊官道上。

落日西沉，天色昏暗。

回望後方，遠處金燦燦的潯陽江水黯淡了下來，從歐陽戎的視角已經(jīng)只能隱隱看見沉江佛首的一粒黑影。

歐陽戎出神之際，前方的官道迎面走來一夥旅客。

大部分戴竹絲斗笠，未戴者露出光頭，頭頂有受戒香疤，統(tǒng)一的灰色僧衣，全都腰懸度

牒袋，手持趕路的木杖。

不像江南百姓面相，更偏向北人。

歐陽戎?jǐn)E頭，看了看迎面而來風(fēng)塵僕僕的僧侶隊伍，扯了下繮繩，欲讓開主幹道。

這一夥僧人們卻在前方的路岔口停步，領(lǐng)頭的是一個清瘦的中年和尚，手中展開一副地圖，正藉著落日餘暉，仔細研究，時而東張西望的打量。

在原地躊躇不前。

旁邊同伴好奇湊了上去，似在催促問路，清瘦和尚一臉嚴(yán)肅示意安靜，卻也目露迷茫。

潯陽作爲(wèi)江南道西南方的交通樞紐，商貿(mào)繁華，渡口流量大，每日路過潯陽的外來旅客不知凡幾，有奇裝異服晃盪，歐陽戎倒也不覺奇怪。

他牽馬從僧人們不遠處經(jīng)過，走了沒幾步，後方突然傳來一道客氣聲：

“阿彌陀佛，施主請留步，請留步。”

歐陽戎微微頓足。

領(lǐng)頭的清瘦僧人，已經(jīng)收起地圖，走上前來，單手豎掌，朝他行了一禮：

“施主，能否借一步……”

是關(guān)隴以北的口音。

歐陽戎做出伸手入懷摸索的動作，又空手

抽出，搖搖頭：

“抱歉大師，餘家貧。”

清瘦僧人與夥伴們愣了下，相互對視，紛紛苦笑。

清瘦僧人自袖中取出三塊銅板，遞給了他：

“施主誤會了，貧僧不是這意思，是想問問路，施主可買酒一碗解渴。”

歐陽戎點點頭：

“好吧，長者賜不可辭。”

一衆(zhòng)僧侶：……

他心安理得的收起三枚銅板，在較爲(wèi)年輕的灰衣僧人等人頗爲(wèi)無語的眼神下，隨口問：

“大師們?nèi)ツ模俊?

清瘦僧人神色不變，和藹問道：

“施主可知潯陽石窟怎麼走？”

這一次，輪到歐陽戎臉色愣了下。

他直接問：

“你們找潯陽石窟作何？”

清瘦僧侶見狀，露出笑意，又壓住：

“看來施主知道，那就好，是這樣的，貧僧與師弟們來自隴右，涇州大雲(yún)寺，跋山涉水而來。

“聽聞江州刺史歐陽良翰，在潯陽城江畔，建了一座舉世罕見的大石窟，除了東林大佛外，還有上百座石窟空位，貧僧慕名而來……“

他說的慢吞吞的，後方，一位灰衣沙彌心直口快，冒頭插話：

“施主是本地人嗎，你們潯陽城不愧是天下眉目之地，九曲十八通，是個好地方，百年以來，我寺一直想南傳佛法，移送舍利子來。”

清瘦僧人回頭瞪了眼灰衣沙彌，後者住嘴，他才正色開口：

“潯陽石窟之舉，我寺主持也久聞之，特意令貧僧與師弟們前來考察石窟，準(zhǔn)備與當(dāng)?shù)毓俑塘浚茨芊窠枰蛔帐撸奖阄宜麓娣派崂蟼鞣鸱ā?

歐陽戎聽著聽著有些沉默起來。

清瘦僧人追問道：“施主，您可知這石窟怎麼走？”

後方的灰衣沙彌多嘴嘀咕： “怎麼像個悶葫蘆，憋不出個屁。”

歐陽戎不惱，又安靜片刻，轉(zhuǎn)過身子，指了指來時的那條路：

“這邊。”

衆(zhòng)人隨之望去。

所指的方向，漆黑江水正在不知疲倦的沖刷著某尊佛首，只是天黑，肉眼難見。

一衆(zhòng)僧侶終於找到了路，露出興高采烈表情，領(lǐng)頭的清瘦僧人朝歐陽戎行了一禮，忽又問道：

“多謝施主……對了，施主可曾見過江州刺史歐陽良翰？”

歐陽戎卻問： “這人怎麼了？”

“沒事，只是有些好奇這位南方君子，世人都說他守正不阿，本寺師長聞他事蹟，說他有佛相，能促北佛南傳，功德無量……若是能見一面，也算不虛此行。”

歐陽戎搖頭，正色道：

“什麼佛相道相，都是人相，見之皆俗。”

那個愛嘀咕的灰衣沙彌頓時不樂意了，語氣不滿的說：

“這可不是俗人，施主若是知道他所作作爲(wèi)，就不會口出狂言了，看你穿儒衫是讀書人，若是知道他還這麼說，那施主可真是狂生。”

歐陽戎依舊輕輕搖頭：

“不是狂生，我是俗人。”

“好了，義空，莫要無禮。”

清瘦僧人制止住同伴，歉意一笑。

但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名字沒有問，他們從這位“狂生俗人”身旁經(jīng)過，一路遠去，取經(jīng)一般奔赴那處心慕之地。

歐陽戎留在原地，目送他們背影消失。

爾後，默立良久。

視線像是停留在北岸潯陽石窟的位置。

但卻看不真切，北岸矗立的一座座漆黑無佛的石窟，已被南岸雙峰尖渡口的燈火搶了風(fēng)頭。

歐陽戎此刻的腦海，不自覺想起了第一個前來求空蕩石窟的善導(dǎo)大師。

“功德無量嗎……確實漲太多了……大師啊大師，你說的沒錯，大佛雖毀，裡面卻有佛了……”

此刻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官道兩端的潯陽城和雙峰尖渡口都有璀璨燈火，官道上黑燈瞎火的，看不清行人們的具體面容。

儒衫青年回過了神，似是笑了下。

他擡手扶了扶頭上的白簪，微笑牽馬，背對“像毀佛來”的潯陽石窟，徐徐遠去。

前方是萬家燈火，在他眼中成光。

…

東林寺的晨鐘依舊是一百零八聲。

暮鍾亦是。

晝夜一百零八。

今日一場新雨過後，山野間，空氣清靈。

晨鐘迴盪山林，綠葉搖擺，滿林皆動，隱隱露出蔥鬱綠葉間藏著的寺廟屋檐。

“明府遠道而來，老衲有失遠迎，真是慚愧。”

“無妨。”

寺內(nèi)，長廊上，歐陽戎與善導(dǎo)大師一前一後，緩步行走，話語閒聊。

“老衲還準(zhǔn)備過兩日去一趟潯陽，去主石窟看看，再問問明府何時來療養(yǎng)，沒想到明府這麼快就來了，這回還是孤身一人……明府可要進去求一炷香？”

善導(dǎo)大師在大雄寶殿前停步，微笑攤手示意。

歐陽戎看了眼他，率先邁入殿中，取三支香點上，禮拜了一番。

恰好外面的晨鐘結(jié)束，最後一道鐘聲迴盪殿中。

歐陽戎專心致志，把三支香依次插進香灰中。

後方傳來善導(dǎo)大師的聲音：

“明府可知，晝夜鐘聲，爲(wèi)何都是一百零八下？”

“不知，請教大師。”

善導(dǎo)大師佛唱一聲：

“《大智度論》卷七說，六根各有六種煩惱，乘以三世，謂之‘百八煩惱’……人的煩惱有一百零八種，敲一百零八下晨鐘，是爲(wèi)了警醒世人，破除一百零八種煩惱。”

他示意了下手中念珠，含笑：

“唸佛的數(shù)珠，也以一百零八顆一串者爲(wèi)上品。日夜唸誦，亦是警示自身破去。”

歐陽戎抱拳：

“受教了。”

善導(dǎo)大師問：

“明府可有話要對老衲說？”

歐陽戎看了眼老僧：

“大師何出此言？”

善導(dǎo)大師一身紫金袈裟，手持上品佛珠，含笑而立， 一副高僧風(fēng)範(fàn)。

他沒有回答，換了個話題：

“明府提前讓人送口信，不準(zhǔn)備齋院，是要和阿青施主家一起住在三慧院嗎？”

“嗯。”

“明府是拂曉登山的吧，入寺後去過三慧院沒？”

“去了，行李放在院中。”

善導(dǎo)大師徐徐撫須，感慨道：

“阿青施主見到明府，定然開心。”

“阿青不在，聽蕓娘說，她昨日去了梅鹿苑打掃，是在山下過的夜。”

“沒事，明府晚上就能見到阿青施主了，她每次回來，還會給秀髮他們帶些山下小零嘴，有時候還會幫寺里老僧縫補僧袍……真是良善賢惠。”

歐陽戎安靜走出大殿，善導(dǎo)大師緩緩跟隨，講了些阿青一家的事，例如柳母病情的康復(fù)。

歐陽戎默默傾聽，某刻，他突然回頭：

“我想去淨(jìng)土地宮看看。”

善導(dǎo)大師當(dāng)即點頭：

“請隨老衲來。”

經(jīng)過歐陽戎身邊時，老僧低頭看了眼他手裡提著的糕點盒，嘆息一聲：

“阿彌陀佛，秀真在地宮許多年了，寺裡不少師兄弟都忘了他，難得明府有這份心，還記得他。”

歐陽戎看了看老僧背影，沒有回話。

二人一路來到悲田濟養(yǎng)院。

濟養(yǎng)院作爲(wèi)歐陽戎主持的仁政，在他離任

後，依舊被刁縣令嚴(yán)格貫徹，切實收養(yǎng)可憐殘疾老幼。

歐陽戎跟著善導(dǎo)大師默默穿過院子，來到後院枯井前，

三年時間過去了。

後院這邊沒什麼太大變化，只是綠意更加盎然了些。

井口依舊用高高的石欄桿圍住不變……自從那年那日年輕縣令與三兩病人夜深落井後，東林寺便加強了防護。

二人在井口前停步，剛放下梯子，歐陽戎回頭制止了善導(dǎo)大師下去：

“大師去忙吧，留個梯子就行，我自己下去逛逛。”

“好。 ”

善導(dǎo)大師欲言又止。

“大師還有何事？”

“明府，燃燈廟會您……”

歐陽戎此刻一改此前口風(fēng)：

“我就不去了，大師也莫宣揚我在東林寺靜養(yǎng)。”

善導(dǎo)大師看了看青年有些平靜的臉色，不動聲色的點頭：

“老衲明白了，明府一人前來，確實是喜靜的??老衲會讓寺僧們離三慧院遠些，往日早課繞道，不去叨擾，明府好生休息，有何吩咐可以通知秀髮或老衲。”

歐陽戎突然道：

“準(zhǔn)備一套普通僧衣，新舊無所謂，或是寺中香客長工們的衣服，也行，今天備齊，送去三慧院。”

善導(dǎo)大師有些意外的看了眼年輕刺史。

視線落在了他這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色儒衫上。

善導(dǎo)大師緩緩點頭：

“老衲明白了，明府既然是靜修，一切從簡，那老衲也有個建議。”

“什麼。”

“每日敲鐘一百零八下，早晚各一次，破除煩惱，明心見性。”

歐陽戎垂目，片刻後，他點頭。

善導(dǎo)大師施施然離去。

歐陽戎下了地宮。

來到起身走來、勸誡他別去上面地獄的木訥僧人身旁，席地而坐，打開了食盒。

將幾盤糕點擺出，攤手示意。

“不是喜糖，不知大師將就著吃，下次一定。”

秀真興高采烈的坐下，大快朵頤。

歐陽戎撐著下巴，出神許久。

少頃，他站起身，走向了北面石壁，撫摸牆上的壁畫。

他手臂探入牆中，暢通無阻。

緊接著是身子，在埋頭乾飯的秀真面前，直接走進了畫壁。

金光纏繞他全身。

不過旋即，他又從牆中走出，輕輕搖頭。

壁畫的後方並沒有雲(yún)夢澤。

探查無果，他放棄走出。

從穿牆到回到，約莫三息，金光劍氣消散。

這金光劍氣是【文皇帝】多變的鼎劍神通之一，屬於防禦性質(zhì)的那一種。

歐陽戎發(fā)現(xiàn)藉助金光，不僅可以全身虛化如泡影，還能部分部位虛化爲(wèi)泡影，還有他接觸的物體，例如衣物也行，能承載劍氣。

歐陽戎目前使用起來還有些生疏，還在摸索。

歐陽戎轉(zhuǎn)身，回望空蕩蕩的地宮。

不知想些什麼。

秀真還在埋頭吃著糕點。

歐陽戎閉目，進入功德塔。

瞧了眼小木魚上方的青金色字體。

【功德：三千二百一十八】

從那天告別問路的遠行僧人後，功德又驚喜式的爆漲不少。

不過這一回，歐陽戎總算是清楚了最近爆漲的這部分功德的來源。

是裴十三娘主持的潯陽石窟……他不禁想起當(dāng)初稟告時欲言又止的美婦人，原來她當(dāng)時想說的是潯陽石窟有些搶手。

一整天時間，歐陽戎都待在地宮內(nèi)，直至傍晚，才離開地宮。

孤影西行，獨上鐘樓，撞鐘一百零八下，一聲接一聲。

爾後，在落日餘暉下，轉(zhuǎn)身下樓。

他孑然一身，返回三慧院。

遠遠望去，三慧院中有一盞燈火在堅持等待，院中傳來飯菜飄香。

臥牀老嫗、年輕婦人都在門前等待。

歐陽戎看見門檻上坐著一位手撐下巴、望眼欲穿的清秀少女，見他進入院子，她蹦起身來，直奔向他。

“阿兄！”

是阿青。

許久不見。

歐陽戎有些不知道如何開口。

見到撲來的清晰少女，下意識的張開懷抱。

阿青來到身前，卻又剎車停步了，只是仰頭看著他，踮腳後，又輕輕跳了一下，比劃了下歐陽戎與她的個頭。

阿青笑容燦爛： “阿兄沒高，是瘦了。”

歐陽戎無奈的摸了摸她腦袋：

“阿青倒是高了，果然女大十八變。”

“瘦了，衣服也得做小一碼，算了，晚上再給阿兄測量。”

阿青兩手抓起歐陽戎袖口，把他拉進了主屋。

映入眼簾的，是一桌熱騰騰的家飯。

柳母、蕓娘在一旁坐下，噓寒問暖。

阿青眉歡眼笑，跑去打飯，塞進他手裡。

歐陽戎單手端碗，緩緩坐下，聽著三人笑語，埋頭默然扒飯。

一如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