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來自繡娘師門的信

“繡娘姐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嗎？”

葉薇睞小臉好奇，不過轉(zhuǎn)頭去取出一根長樹枝。

正是前幾日被歐陽戎看見的那根。

繡娘低頭坐在牀沿，斷小指的右手反覆摺疊宣紙一角，似是發(fā)呆或緊張時的習(xí)慣性動作。

她低眉點頭，沒有多解釋。

“那繡娘姐注意安全。”葉薇睞拍拍她手背。

“嗯。”繡娘淺淺一笑。

朝她搖搖頭，似是示意此事並不算危險。

白毛丫鬟稍安。

繡娘替牀上熟睡的青年蓋好被角，起身帶葉薇睞去往前廳，指點她劍法。

“師門祖訓(xùn)，除非同入門下，結(jié)爲芝蘭，否則煉氣術(shù)無法外傳，只能教你幾記劍招，妾身以後可能不常在檀郎身邊，你且習(xí)之，以備不時之需……”

葉薇睞跟在這位清秀廚娘身後，又想起前幾日某夜她在紙上的落墨。

也就是從那日起，葉薇睞開始跟著繡娘練習(xí)幾記奇怪的劍法。

同時得益於謝令姜暫時外出，梅林小院夜裡可以稍微點上燈火，不用怕露餡。

葉薇睞晚上在繡孃的監(jiān)督下，熬夜練習(xí)，白日主人外出上值，她也在院子內(nèi)埋頭琢磨，時不時跑去後廚找下繡娘……

於是乎，眼下半夜三更。

這間屋內(nèi)出現(xiàn)了奇怪的一幕。

昏黃的燈火下。

一位穿著大紅肚兜與褻褲的小丫鬟，肌膚白皙細膩牛奶，雪白長髮紮成兩束馬尾披在肩頭。

她站在前廳中央空地，手裡舞動一根枯枝，小臉十分認真。

一位眉眼清秀的啞女，姿態(tài)寧靜，宛若處子，坐在一旁的八仙桌邊，湊著桌上油燈散發(fā)的淡黃光暈，捻鍼穿線，低頭刺繡女紅，手中是一件青色的男子文袍。

啞女不時擡頭瞧一眼雙馬尾的白毛丫鬟練劍，而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低頭瞇眼，專注穿針引線，僅豎耳聽著樹枝揮舞的細微聲響，便能及時搖頭，指出白毛丫鬟的劍招繆誤。

而另一邊的牀榻內(nèi)，某個眉目英俊的青年則翻身夢囈，呼呼大睡。

屋內(nèi)兩邊的景象，一動一靜，若是有外人在此看見這幕，定會疑惑古怪。

只可惜，在淡淡檀香中，歐陽戎眼皮下的眼珠緩緩轉(zhuǎn)動，昏沉的睡夢無人打破。

也不知是夢見了什麼……

繡娘或許不算是一位明師。

但絕對是一位令人舒適的老師，從不責(zé)備。

幾記劍招，她信手拈來，渾然天成。

葉薇睞明明已經(jīng)是歐陽戎嘴裡的很聰慧很機靈了，但是練起這幾記劍招，依舊是磕絆不少。

當(dāng)然，其中或許也有繡娘只會用但不會教的緣故。

對此，坐在桌前低頭女工刺繡的繡娘，十分耐心，毫不苛責(zé)，反而對於沒有教好，臉上時而露出內(nèi)疚自責(zé)之色。

反倒惹得葉薇睞手忙腳亂的安慰她。

“繡娘姐姐，看我這一劍如何。”

此時，葉薇睞眨巴眼道，她旋身踮腳，彎腰一送來了一記似是羚羊倒角的劍招姿勢。

樹枝尖頭抽出了破空聲。

有模有樣。

繡娘柔柔一笑，暫放女紅，提筆寫道：

“極好。

“薇睞已經(jīng)很厲害了。

“只是相對於劍術(shù)，薇睞更適合練氣，乃無漏之體，又受屋中此香日夜溫養(yǎng)。

“可惜妾室煉氣術(shù)無法傳授。

“但不打緊的，其實另外幾支道脈的練氣術(shù)更適合薇睞一些。”

氣喘吁吁的葉薇睞香帕抹額汗，小腦袋湊到桌前，細看了會兒繡孃的秀字，不禁好奇問道：

“繡娘姐以前練這些劍術(shù)，花了多長時間？”

繡娘想了想，寫道：

“不用練，它們在心裡，妾身取出，交予薇睞。”

葉薇睞一愣，“所以這些劍術(shù)都是你首創(chuàng)的？”

繡娘點點頭，臉色平靜。

葉薇睞在她的臉頰與清眸之中，絲毫沒有看到炫耀得意之色。

前一秒還在爲“劍法大成”而小臉驕傲的白毛丫鬟默默收起樹枝，兩手老實無比的背在腰後，她嚥了咽口水。

葉薇睞並不知道，她面前這個靜若處子的清秀少女眼裡，這世間並沒有什麼劍招，這世間也沒有什麼不是劍招。

劍術(shù)心生。

廊然無劍。

繡娘沒有在意小丫鬟的震驚，低頭繼續(xù)手中刺繡，爲熟睡的檀郎縫補衣裳。

有了葉薇睞這個小內(nèi)鬼的幫助，她織的這些衣裳，會以前者的名義，被檀郎穿在身上。

啞女燈前瞇眼，一針一線的縫補，偶爾望一眼牀榻方向。

她右手四根手指仔細撫摸針腳嚴密的文袍布料。

昏暗燈火下，一張清秀的小臉偶爾浮現(xiàn)出一些呆然與幸福的神色，旋即又默默低頭。

默默爲他刺繡。

師尊在世時曾對她說過四字。

有緣無份。

這世間，有些人，能夠遇見，甚至喜歡，確實很有緣分。

但伱很可能並沒有擁有對方的資格。

這是人世間被情矇蔽、陷入炙熱愛河的男男女女最容易忽視的一點。

也是人世間大多數(shù)男女之情不幸的緣由。

“癡兒，斬情不是無情。

“恰恰是最有情，可卻萬分清楚有緣無份，才揮劍斬向自己。

“所以少些遺憾，多些知足罷。”

師尊當(dāng)年的話語猶在耳邊。

“啊。”繡娘張嘴輕啊了聲。

捻衣的食指指肚，有一粒血珠浮現(xiàn)，緩緩變大。

她紅脣含指，吮吸了一下，少頃，再次捻鍼刺繡，一套動作早已熟練。

繡娘低頭，吸了下鼻子。

能像眼前這樣，享受片刻的陪伴他的幸福時光，她已經(jīng)滿眼知足了，怎敢再奢求？

記得當(dāng)年，她還是青梅，他還是竹馬。

繡娘也是像這樣，坐在他臥病昏睡的屋內(nèi)，爲他安靜織衣。

“繡娘姐，你好好的怎麼哭了？”

葉薇睞放下樹枝，彎腰低頭，眼睛上翻的打量正埋首刺繡的啞女廚娘臉龐，小聲問道。

繡娘搖搖頭。

“無事。”她紙上寫道。

葉薇睞忍不住看了看紙上被清澈液珠打溼的墨汁，欲言又止。

“時候不早，妾身出門了，晚些回來。

“照顧好檀郎，記住教你的劍術(shù)，請永遠擋在檀郎面前。”

繡娘握了握葉薇睞的小手，又去牀榻前，與側(cè)臥閉目的歐陽戎獨處了會兒，不多時離開了梅林小院。

送走啞女廚娘，桌前，葉薇睞低頭看了眼文袍上的溼痕。

……

月明星稀。

山風(fēng)呼嘯。

繡娘默默拾階上山。

蜿蜒而上的山路上，每隔一段距離，有一隻亮堂的燈籠懸掛。

或掛孤亭檐下，或掛牌坊門前，或掛路邊樹梢。

似是特意給上山的香客們照明。

這條山路，或說這座大孤山，僧人與香客墨客們留下的痕跡極多，倒是被經(jīng)營的十分紅火。

繡娘擡頭看了眼遠處山頂，燈火連片的寺廟建築羣。

那是東林寺。

說來也巧。

這是她兩次救檀郎的地方。

其實這條山路，對於早就邁入中品練氣士的繡娘而言，轉(zhuǎn)瞬便能跨過，躍上山頂。

但她還是選擇一步一步的登山。

與那些沐浴薰香的虔誠香客們一樣。

只不過，繡娘更多的，是禮貌尊敬。

宛若拜山門一樣。

雖然眼下這座東林寺，時至今日，可能並不知道它自己是某些人眼裡的某座山門。

藉著半山腰這座檀郎喜歡歇腳的遮目亭內(nèi)的燈籠光芒，繡娘垂目又瀏覽了一遍師門傳來的信件。

信紙上，那位大師姐的字跡洋洋灑灑，筆走游龍，盛氣凌人。

明明只是在簡單叮囑她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可是這張信紙就像一座崖高千仞的山峰，被銳利的筆鋒，劈的搖搖欲墜。

滿紙的劍氣。

若是此刻有一位可望氣的練氣士在場，看見這張薄如細發(fā)的信紙，定會對這字的主人感到匪夷所思。

繡娘揉碎信紙，揚手撒入越過她肩的山風(fēng)。

繼續(xù)邁步上山。

平靜啞女身後的古樸亭子，在碎屑山風(fēng)中，“吱呀”搖擺起來。

檐上，有一排屋瓦整齊對半分開，似被刀削，斷口整齊。

繡娘對於那位大師姐的“盛氣”，早已見怪不怪。

她一路不回頭，再次夜訪古寺。

繡娘並不是偷偷跑出師門。

幾月前，在東林寺的淨(jìng)土地宮內(nèi)，救醒檀郎後，她將戲唱“福生無量天尊”的鶴氅裘老道重新送回了水牢，果然，被師姐們當(dāng)場抓獲。

本來已被大師姐禁足，再難出門，可後來峰迴路轉(zhuǎn)，她在某個師門舉辦的盛會上表現(xiàn)不錯，二師姐爲其求情，給免去了禁閉，甚至還領(lǐng)到一個關(guān)於龍城縣的奇怪差事，得以再次離開師門。

不過因爲一來龍城縣，就沉迷於給檀郎燒飯做菜、夜夜“寢取”，導(dǎo)致有些耽誤了師門吩咐的正事。

眼下大師姐又寄信來催，語氣嚴格。

“啊。”啞女輕輕一嘆。

不敢再做拖延。

否則若是引得大師姐親臨，那與檀郎之事就再難收場了……

夜晚，東林寺並不關(guān)山閉門。

因爲名播江南道，難免會有些外地香客夜晚抵達，深夜上山，入寺禮佛，倒不鮮見。

若是引用某位年輕縣令的戲言，那就是十二時辰營業(yè)，一刻也不耽誤賺香火。

不過營業(yè)這個詞並不太好聽，用善導(dǎo)大師的原話說，這叫我佛慈悲，無時無刻無處不在度化迷途衆(zhòng)生。

東林寺今夜亦是燈火亮堂，一座座聯(lián)排的大殿清淨(jìng)莊嚴。

香火廣場上，青煙嫋嫋。

不時有三兩僧人，打著哈欠挑燈巡走。

一座莊嚴肅穆的正殿，此時夜半，也並不冷清。

正有不少身影，圍聚在金身大佛前，燒香禮拜。

這羣人影最前方，正站有一位白鬚老僧，他一襲得道高僧專用的黑色僧衣，手捻佛珠。

老僧雖單眼皮，眼睛不大，但是卻目露精光，望之不俗，一副仙風(fēng)道骨模樣。

“阿彌陀佛，女施主，你著相了，其實無需如此自責(zé)，依老衲多年經(jīng)驗看，久不誕子一事，有可能非你之錯，畢竟貴府除了你外，女施主相公的其它妾室，也是久不顯懷。

“什麼，老訥爲何如此篤定？無它，唯手熟爾，老衲人送外號婦科聖手，這些年著有治療婦病藥方三十首，聲名遠揚，各地香客讚不絕口。

“對於婦病，老衲只需稍微把脈，便可知大概，從不打妄語……嗯，女施主袖子往上卷點，對，就是這個位置，老衲再把把脈……

“錯不了了，女施主脈象清晰，身子無恙……對，請這邊走，去隔壁大殿的觀世音菩薩處，燒香祈福，若是捐點香火錢，求子可以更靈。

“燒完香且先回吧，下次過來，帶相公一起來，老衲開導(dǎo)開導(dǎo)他……”

善導(dǎo)大師豎掌合十，臉色肅穆的站在幾位不辭辛苦遠道而來禮佛的女香客中央，聚精會神的替身後的金身佛祖，度化眼前的迷途衆(zhòng)生。

不過此刻，他面前這位固執(zhí)求子的女施主偏要觀摩研究一下他聲名遠揚的婦病藥方三十首。

善導(dǎo)大師白眉低垂，十分無奈囧色，半推半就間，他從袖中抖落一本出來，只好以三十兩紋銀的香火錢友情價，私人名義贈出一本。

且誰曾想到，黑衣老僧越是表現(xiàn)的不情不願，周圍前來燒香求子的女施主們，便越是求之若渴。

一時間，白花花的銀子晃暈了善導(dǎo)大師的眼，整的他嘴裡連續(xù)唸叨好幾句“阿彌陀佛”。

只見不一會兒，今日份的藥方子冊子全賣完了，熱情的女施主們四散，滿意離開。

善導(dǎo)大師瞧著滿載而歸、滿沐佛光的女施主們背影，悄悄鬆了口氣，嘴裡微不可聞的嘀咕：

“看來明日得讓秀髮下山多印刷些，咦，何不開個印書坊呢，倒也方便，這供不應(yīng)求的，不過朝廷好像規(guī)定，民間不可私印書籍，得找縣衙報備，要不去找那位縣太爺商量下……

“算了算了，縣太爺佛心不誠，還是不找他了……”

善導(dǎo)大師搖搖頭，似是又想起了某個年輕縣令的燦爛笑臉，溫暖大殿內(nèi)，這位遠近聞名的得道高僧不禁打了個寒顫，毫不懷疑，萬一有利可圖，這位年輕縣令可以讓全天下都知道他婦科聖手的名號，只爲暢銷熱賣。

不過有一說一，善導(dǎo)大師覺得這位年輕縣令施政爲民方面，確實做的挺好，比前幾任都好，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太敬畏佛祖，或者說，太不拿佛祖當(dāng)外人了。

可有時候佛祖也沒餘糧啊。

善導(dǎo)大師無奈一嘆，驅(qū)走這些世俗雜緒，轉(zhuǎn)臉繼續(xù)接待大殿內(nèi)剩餘的寥寥香客。

“阿彌陀佛，這位男施主，請問是燒香禮佛，還是求籤解惑，什麼？來解夢？今夜的夢？

“……等等，施主，你說你也是來求子的？已經(jīng)拜了觀世音菩薩，今日夜宿本寺，結(jié)果夢見了觀音菩薩進入施主被褥？所以跑來解夢？你想問這是不是要求子成功的祥瑞徵兆？這……這……”

善導(dǎo)大師張嘴，看著面前這位欣喜若狂的不育男香客，無語良久，幽幽開口：

“施主，觀世音菩薩是女相男身啊。”

男香客：“……”

一炷香後，終於把最後這些做春夢的不靠譜男香客們打發(fā)走，善導(dǎo)大師擡手，袖子抹了把額頭的汗。

善導(dǎo)大師不動生色的看了看空曠無人的大殿，抓佛珠的手探出，悄悄搖晃了下沉甸甸的香火箱，剛想打開仔細數(shù)數(shù)，可餘光忽瞥見門外一道身影。

老僧立馬迎上，肅穆行禮：“阿彌陀佛，這位女施……女菩薩，深夜來訪，是燒香禮佛，還是求籤解惑呀？”

繡娘點點頭，又搖搖頭，步入大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