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夏雲(yún)深在龍陽宮冰冷的石階上跪到暈倒後,似乎是終於被人想了起來。夏桀以太子遠在西北爲由,赦免了他管教太子妃不力的罪過。至於夏雲(yún)深請旨廢除太子妃的名號,夏桀也駁回了,可華雲(yún)清也依舊還是緊閉在藏漪宮的暖閣之中,不得有人去探視,但一應(yīng)份例,都按照太子妃原來供給,華雲(yún)清,也依舊交由淑妃照顧,似乎,除了華李氏被送出宮中,一切事情,都沒有改變。
但夏雲(yún)深坐在東宮的書房,看著眼前明滅的燭火之時,他知道,一切,變得太多太多了。
他這次回宮,先去龍陽宮請罪,就是想要彌補華雲(yún)清爲他造成種種不利,不管最後夏桀如何處置他,只要他虔誠請罪一事,傳入朝堂,至少,會讓御史清流改變一些看法。
可夏桀偏偏什麼都不做,這樣的大度,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這位叔父,和他之間,十年相處,早已練就駕輕就熟的彼此虛僞,誰都想要籠絡(luò)更多的人心。
可是,對於華雲(yún)清,他本有準備,夏桀會藉機斬掉他的一隻臂膀,華家,會就此淹沒在朝堂。華家屹立朝堂百年不倒,掌管大夏兵權(quán),但此次,華長空爲了華雲(yún)清之事趕回京中請罪,只要能夠留下華長空,而且是名正言順的留下華長空,華家就是一盤散沙,華家的兵權(quán),就會收到夏桀的手中。但夏桀,同樣什麼也不做!
這叫他看不懂,他當初敢上摺子,就已經(jīng)抱定壯士斷腕之心了,難道夏桀居然會放過這樣的良機?
華雲(yún)清留在宮中,不關(guān)不放,又是爲何,夏桀,到底享用華雲(yún)清做些什麼,難道華雲(yún)清傷了漪妃,夏桀還會想要放過她!
漪妃二字在腦海之中浮現(xiàn),夏雲(yún)深就感覺到了心臟處傳來尖銳的痛感。
他想到了今早的那道聖旨,碧如歌,賜給廉親王爲妃,生子爲漪妃試毒。朝野譁然,有御史上奏,碧家女不可再入皇室,但被駁回,也有朝臣勸誡,以親王之子爲皇子試毒,恐遭詬病,可都被駁回。
夏雲(yún)深苦笑,他當然明白試毒之意,也終於清楚,當初他的那些懷疑,都已成真,夏桀,果然愛上了竇漪房。1
可爲何他希望能夠左右夏桀心緒之人終於出現(xiàn),他的心,卻沒有半絲喜悅。
漪房,漪房,你我,終是錯過。
眼前重又浮現(xiàn)那張絕色的臉,夏雲(yún)深走到桌案之前,提筆,濃墨稠稠,運筆如飛之下,是一個女子的面孔隱隱浮現(xiàn)。
筆收,夏雲(yún)深看到自己一揮而就的畫卷,凝視半晌,指尖緩緩摩挲過畫中女子的眉梢眼角,全身都宛如浸泡在苦水之中。
漪房,漪房,你對他失望了,是不是,你等著我,我會救你,我會幫你,總有一日,我會讓你光明正大的留在我的身邊,江山我要,你,我更不會錯過。
微風(fēng)吹來,畫卷的一角,掀起波動,夏雲(yún)深以手摁住,眼角一片溫潤。
夏雲(yún)深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之中,可卻只有片刻的安靜美好,就響起了敲門之聲。
“太子殿下,宮中傳來消息,漪妃娘娘,病危了。”來的侍衛(wèi),跪在地上,心裡,對於這個消息的稟告,不知道爲何,竟然有絲忐忑。
“什麼!”
手驟然收緊,畫紙被捏成一團,剛點過硃砂的畫紙,將夏雲(yún)深的手,也染上了一絲鮮紅。
面對夏雲(yún)深明顯的情緒大變,侍衛(wèi)靜默片刻,終於有些瞭然,重又道:“殿下,宮中傳來消息,漪妃病危。”
轟然一聲雷動,一拳重重揮下,從來被人看做溫雅男子的夏雲(yún)深,此時畫作惡魔,神情狠厲無比,眼前的硬木長桌剎那間化爲齏粉。
侍衛(wèi)不敢擡頭,卻在心中暗歎一聲。
早就看出太子對漪妃的不同尋常,可如今正是關(guān)鍵時刻,爲了保太子妃平安降下嫡子,他們已然損失太多明面上的勢力,可偏偏太子妃還闖下此等禍事,將他們陷入困居,如今太子若是再爲漪妃動了心思,只怕……
但這些,他都不能說,也說不得,太子看上去溫和,可又豈是善於之輩。
“將青山居士送入龍陽宮中。”
“太子殿下,青山居士身份特殊,若是送入宮中,只怕……”侍衛(wèi)大驚失色,他沒想到,自己的主子,爲了一個得不到的女人,竟然會要交出這樣一步棋。
“立刻送他入龍陽宮!”
夏雲(yún)深雙眼通紅,一聲怒吼,強硬的將侍衛(wèi)的話切斷。他當然知道送青山入宮會有什麼後果,可此時此刻,他管不了這麼許多!
只因到了此時,他終於明白,自己早已和夏桀一般,可以利用她,可以隱瞞她,可以不在乎她的恨,可以做盡一切事情,可惟獨,不能看著她去死,只因她活著,就有得到她的可能,可她若死了,就是從此絕望。
所以,他要她活著,竇漪房,一定要活著!
“是,太子殿下。”
看出夏雲(yún)深的堅決,侍衛(wèi)再不敢阻止,情之一字,到底有多傷人!
侍衛(wèi)退出去,依照夏雲(yún)深的吩咐去尋找府中那名豢養(yǎng)的隱士神醫(yī),但當他走到青山居士所居住的青雲(yún)閣時,聽到奴僕的回稟,他的臉色,轉(zhuǎn)瞬間,鐵青起來,不敢有片刻的耽誤,他就轉(zhuǎn)身回了夏雲(yún)深的書房。
“人送走了?”
面對夏雲(yún)深的急切,侍衛(wèi)更加忐忑,悶了片刻,才道:“太子殿下,消息傳來之後,居士就先離開了東宮,說是,說是要出去遊歷數(shù)月。”
“你說什麼!”
夏雲(yún)深疾走兩步,逼近侍衛(wèi)身前,看到侍衛(wèi)低垂著雙眸不敢看他,這纔不得不相信,整個人就差點摔到地上。
他當然明白,爲何青山居士會在此時離開,就是不想被送到龍陽宮,青山是父皇爲他留下的一步棋,是要誓死將他供上皇位的重臣,也是最敏銳的人。
他要救漪房,他要愛漪房。一手培養(yǎng)的親信不能容,父皇留下的舊臣更不能容。他知道自己不該動心,不該方寸大亂,可他一聲矜矜業(yè)業(yè),難道真的連愛一個女子,也不能。
夏雲(yún)深陡然站起身,往門邊而去。侍衛(wèi)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刷的一聲,跪倒在門口,攔住了他的去路。
“殿下,您是東宮太子,漪妃,是皇上愛妃!”
“滾!”
夏雲(yún)深從齒縫中迸出這個字,他的耐性,在一點點的耗盡。
“殿下,恕卑職無禮,太子今日,無論如何,不能前往龍陽宮。”
“放肆!”
夏雲(yún)深微一俯身,就從侍衛(wèi)腰間,拔出了他的佩劍,寒光凜冽的劍擱在侍衛(wèi)的肩頭,卻未見任何懼色。
“殿下,大局爲重啊。你辛苦謀劃十來年,難道爲了一個漪妃,就要置大業(yè)於不顧!”
侍衛(wèi)一言爲完,已見劍尖揮在頭頂,他閉眼,等了許久,劍仍舊未落下,再睜開眼的時候,纔看到夏雲(yún)深雙手垂在身邊,無力之極。而自己的身邊,早已跪滿了一起征戰(zhàn)的兄弟。
“你們退出去吧。”
噹啷一聲響,夏雲(yún)深扔掉手中之劍,看著侍衛(wèi)撿起,紛紛退出,他自己,踉蹌兩步,癱倒在旁邊的木椅上,他將自己蜷縮起來,渾身禁不住的冷,嘴中,喃喃的,是模糊又清晰的兩個字,漪房。
龍陽宮內(nèi)殿中,空無一人,不管有多少內(nèi)侍,不管有多少禁衛(wèi)宮婢,此時,都全部候在外面。
夏桀坐在牀邊,殿中是熱騰騰的地龍,可他懷中的女子,正在漸漸失卻溫度,他的心,也在慢慢的被掏空。
原本以爲,一切已然塵埃落定,沒想到,居然還是應(yīng)了竇祖年的那句話,生無可戀。
御醫(yī),慕容藝,都在說,她不想活,不想活啊,所以,不管是什麼藥,都已無用。
因他親手殺了他們的孩子,所以漪房,就要用她的命來報復(fù)。
指尖擦過眉目,指下的細膩光滑如初,可卻再看不到那些盛開璀璨的笑意,流轉(zhuǎn)光滑的眸光。
每一滴血液都在冰涼,每一寸肌膚都在痛楚。
夏桀俯身,湊到漪房的眉間,聲音蕭索哽咽,帶著乞求。
“漪房,我求你,你活下來,活下來。”
脣輾轉(zhuǎn)吸吮,流連到頸項之間,夏桀埋在香雪肌膚裡,忍著被啃噬心肺的痛,淚水點點滑落。
“漪房,我知道你恨我,你活下來,繼續(xù)恨我。”
“漪房,我後悔了,你活下來,再給我生一個孩子,這一次,不管這孩子是男是女,是癡是傻,我都要他,都會好好的護著他,讓他平安快樂的長大。漪房,你原諒我,原諒我。”
不斷地說,不斷地乞求,懷中的女子,依舊毫無反應(yīng),夏桀逐漸的陷入絕望的癲狂之中。他猛地咬出失去血色的脣,一點一點的恨恨道:“你如此恨我,爲何不活下來,看我的報應(yīng)!”
驀地,那脣一鬆,又換上了無限的柔情。
“漪房,你活下來,看我的報應(yīng),可好?”
這話音一落,轉(zhuǎn)瞬間,懷中女子,就有了輕微的動彈,夏桀先是一喜,繼而一怔,他脣角喊著釋然的苦笑,握住漪房的那隻手,揚聲叫了太醫(yī),凝望著女子的眼底,卻滿是悽楚。
若是要看到我的報應(yīng),你才能歡喜,才肯留下來,那,就讓老天給我的報應(yīng)來得更多一些吧。
第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