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Au revoir(再見)
馬立非在午夜時分出現(xiàn)在咖啡吧內(nèi), 吧裡已經(jīng)沒幾個人。今年冷得非常,有地兒可去的人大多入了夜就不愛出家門了,這店又不給通宵, 沒幾個人受得了凌晨兩點半被老闆掃地出門。
老闆自己在吧檯裡的簡易廚房內(nèi)整治著一塊脫骨牛排, 見馬立非坐到吧檯前仍不停地呵著雙手, 便問道:“喂, 怕不怕胖?要不要也來吃塊厚厚的牛肉, 增添熱量,同時也給腰圍加上那麼點分量。”
馬立非不自覺地瞄了眼老闆的腰,嗯, 年過半百的老男人都不怕,他才三十出頭, 怕什麼?
不多會, 牛排煎好, 老闆給馬立非端來,回身再去煎另一塊。馬立非抓好刀叉, 倏然衝著老闆寬厚結(jié)實的後背叫了聲:“老闆,我也是來告別的……暫時告別,嗯。”
老闆彷彿沒聽見,好整以暇地對付牛排,直到他心滿意足地吃上第一口後, 纔對馬立非道:“怎麼?想通了?”
興許不能叫想通吧——馬立非嚥下熟得焦的牛肉:“我打算去找阿炫。如果他不同意給我機會的話, 我大概會獨自去玩一陣子。三十歲就不想工作賺錢, 毫無進取心的男人實在太沒出息了, 禍害自己一個就夠了。”
有人招手讓老闆過去結(jié)賬, 老闆收完款回來,見馬立非把牛肉全部切成小拇指粗細的條狀物, 整齊得排放在一起,卻不往嘴裡送,不由地奚落:“心裡堵著事情就說出來,你要練刀功去廚房幫我切胡蘿蔔好了。”
“沒什麼事。”馬立非低頭,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細條狀的牛肉,“我還是沒能有那個膽子——我想的,但是,話到嘴邊……”
卻終於沒有出口。
馬立非是做好了被趕出家門甚至父母與他斷絕關(guān)係的覺悟,他暗自慶幸馬媽媽是趁著馬爸爸不在家才喚他回去,他只消看一看媽媽的臉,感受那焦慮擔憂又不願咄咄逼人發(fā)難的媽媽那專注的眼神,不寒而慄,雙膝發(fā)軟。
身爲一名好歹賣出過劇本的編劇,馬立非最恨狗血劇情,異想天開天馬行空的情節(jié)也勝於千篇一律的狗血,看過上個片段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地猜到下個發(fā)展,這樣的劇本壓根就沒必要創(chuàng)作出來。
可是,此時此刻馬立非才發(fā)現(xiàn),狗血之所以爲狗血,正是因爲它們的狗血……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心中的負疚與眼前讓他負疚的媽媽,說不出一句話來,剛開個口,腿就不由自主得屈下去,有生以來,他第一次跪在了媽媽跟前。
“接著你就趁你媽媽驚魂未定的時候說了?”老闆用刀插著塊牛肉,問。
馬立非搖頭,莫名其貌的心酸在眼眶裡蓄積起液體,在它們即將由重力勢能轉(zhuǎn)換爲動能之前,他猛然眨動著眼皮,將其重新融入眼中:“我……我說我不能再去相親了,我也不能結(jié)婚,因爲我有病……”
老闆頗感興趣地轉(zhuǎn)過視線:“什麼病?裝病可是高技術(shù)的活啊。”
“……陽……嗯,痿……”
“……不錯,這個好,不能結(jié)婚卻不會傳染人,除了影響自己不妨礙他人,好主意啊,小馬。”
當然馬立非不能直說這是受了阿炫那件事的啓發(fā),他見老闆正兒八經(jīng)地讚揚他,不由也自覺好笑:“也是一時情急,我媽的表情像是我要有什麼事她先要去自殺,我只好編了這個,至少,爸媽不用擔心我隨時沒命。”
“你父母就這麼接受了?沒要你去檢查?”
“有。我說我正在治……醫(yī)生說沒那麼容易治好……老闆你有沒有門路,幫我找個醫(yī)生開些診斷書來?”
老闆盯著馬立非,倏然笑出聲來,他不無親熱地拍打著馬立非的肩膀,道:“好,好,這個忙,我?guī)湍恪2贿^小馬,你這只是緩兵之計,不見得可以保一世哦。”
馬立非長舒口氣,一叉子叉起兩牛肉條,塞進口中咀嚼,同時含糊不清地道:“我想辦法,大不了繼續(xù)想別的招。阿炫說得對,最開始我就不可以讓步。”
老闆沒接話,轉(zhuǎn)問:“什麼時候走?”
月底。
馬立非沒讓簡嵐方晴晴等人來送機,甚至沒有提前告訴父母他的行程,只在到達機場之後纔給家裡撥了電話,馬媽媽問他去哪裡,他說出去晃盪晃盪。
到底還是沒能跟爸爸說上話,馬立非既覺悵然,又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他膽子終究是小,把應付父親的事情丟給了母親,有關(guān)後續(xù),是他聽媽媽轉(zhuǎn)述的——
父親難以接受獨子身上有這種見不得人的隱疾,他直覺的反應是馬立非撒謊,暴跳如雷地要找馬立非算賬,母親阻止了他,他也發(fā)下狠話來,要馬立非暫時不要回來。
那就……暫時不回家吧。
這也恰恰是馬立非所想的,他還不清楚到底要如何面對註定要辜負父母期望的未來,至少停留在父母家人身邊的話,這樁事情的難度係數(shù)會大到逆天,他即便能耐大到真能翻出如來佛的五指山,怕也免不了受緊箍咒的束縛。
所以還是先離開吧,不是逃。馬立非把護照推到邊檢時,心中喃喃。
關(guān)上手機之前,收到方晴晴的一條短信,那位學生時代就一路相陪的朋友不忘專業(yè)尊嚴:Au revoir,mon cher ami,bonne chance(再見,我親愛的朋友,祝好運)!馬立非笑笑,同樣回了一句“Au revoir.”
再見,熟悉的安逸生活,再見,衷心盼望風平浪靜的自己。
完全不知道自己可能得到什麼,希望撐著他獨自來到全然陌生的國度,操著一口按照簡嵐的話說“極有個性需要聯(lián)繫上下文連蒙帶猜才能理解的外文”,馬立非直到入住了酒店,放下行李仍覺頭暈目眩。
來之前,他發(fā)了一封電郵給阿炫,告訴對方他到達的日期,以及預訂的酒店,直到上飛機後臨關(guān)手機前,仍未得到阿炫的迴音。
馬立非並不著急,他在這裡,能到這裡,就是爲了見阿炫一面。如果阿炫不願見他,他也只能承受這樣的後果,哪怕窩囊到死,難受歸難受,至少不會後悔,日後追憶,不會扼腕嘆息。
既不餓,也不困,但智能手機毫無用處,酒店的WIFI是需要付費的,馬立非琢磨著要不要出門去買張電話卡,不過才中午,也順帶去吃點東西回來……想是這麼想著,但當他洗澡後往牀上一躺,懶病卻是犯了,倦意也順桿子爬上來,他迷迷糊糊地打算睡會兒再起來,就這麼窩進了被子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馬立非被房間內(nèi)的電話鈴聲吵醒,勉力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沒拉好窗簾的窗外已是暗色一片,他這小睡的時間委實夠久。
牀頭的電話詭異地響著,馬立非有點心驚膽戰(zhàn)地接了起來,聽筒裡傳來柔和的女聲,可惜,除了開頭的“Hello”之外,他幾乎什麼都沒聽清。
正在茫然間,對方停住了,又過了一會,馬立非實實在在聽到裡面熟悉的一聲中文招呼:“立非,是你嗎?”
那一瞬,馬立非的呼吸頓住了。
“我在酒店大堂,你能下來嗎?你沒告訴我房間號,這裡的人不肯說,你下來?”
馬立非連連點頭,片刻後聽到阿炫在聽筒中的催促,猛然醒悟到對方看不到他的動作,自覺好笑,開口要應聲,孰料喉嚨倏然一哽,首個“好”字啞在嗓子裡。
數(shù)分鐘後,馬立非將阿炫迎入酒店房間,剛關(guān)上門,他就被猛地抱住,阿炫急躁地用脣舌掠奪著他的呼吸,那彷彿是上輩子的味道排山倒海地衝刷過來,馬立非的下`身即刻高昂應戰(zhàn)——直到他爲阿炫帶著倒在牀上,兩人迅速地脫離文明人形態(tài)迴歸原始時,想起在父母面前的藉口,馬立非不由自嘲得一笑,抓住阿炫毫不留情地啃。
激烈的交鋒持續(xù)的時間大概很久,結(jié)束後兩人筋疲力盡,近在咫尺的浴室也彷彿遠在天邊。
馬立非年紀較大,更覺吃不消,連說話都帶喘:“我沒想到你願意來見我。”
阿炫的手橫在馬立非的腰間,他側(cè)躺著,看向馬立非:“爲什麼不願意?你既然肯來,不是告訴我你想繼續(xù)?”
“那……如果我隔段時間纔來呢?”
“我也等你,”阿炫笑了,溫柔地像冬天的初片雪花,“不過只有一年,這次,我會堅持滿三百六十五天,感動不?你既然來了,我就不會讓你再走,簡嵐有沒有說你買貴了機票?”
馬立非撫摸著阿炫的臉,輕聲道:“阿炫,我想跟你一起,不過我沒有信心跟你走到結(jié)婚那一步,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有一天真能鼓起勇氣出櫃,我……”
阿炫沉默地看著馬立非,良久,他輕嘆一聲:“我來這裡的意思不也是很明白的嗎?”
他說著話,把身體貼上馬立非的,親密無間中,阿炫又道:“那讓我們一起走走看吧,你答應我,你會把和我結(jié)婚這件事列入未來的選項,可以吧?”
馬立非在男孩微微撅起的嘴上輕輕一啄,他想說,阿炫你比我年輕那麼多,出現(xiàn)變數(shù)的更可能是你而不是我,我不會跟其他人尤其是女人結(jié)婚,這是我的底線,所以你可以放心——即便我們走不到結(jié)婚那一步,即便未來不可預期……
但他什麼都沒說,他注視著阿炫,這個向他求過婚的情人,柔和地一笑:“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愛你?”
阿炫咧嘴笑開了顏,一個翻身騎到馬立非身上:“我愛你!總有天,我們會結(jié)婚的,總有天!”
尾聲:
我向前走,不知什麼時候你已走在我身邊,我們朝著同一個方向走。
我給你我深入骨髓的恐懼,與難以言說的痛苦。
但我還會給你我生活中所有的男子氣概,我用盡了全部勇氣,與你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