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 東海之濱。
一片礁石之中，樂正晨南吐息凝神，似是將周圍萬物視爲虛僞, 靜靜修習回息術。
礁石羣外, 一個紫衣女子一手提著一個簡易的籃子, 一手緊緊捏在身側, 她直直地盯著正在調息中的樂正晨南, 狠厲仇恨的眼神似乎要將他洞穿。
巫馬蓮沛保持這樣的姿態大約過了一刻的時間，終是在樂正晨南輕輕吐出一口氣時，緩和下來。
她竟然, 下不了手。多年來，她自從墜入妖道之後, 殺生無數, 不論是明戰還是偷襲, 從來不會，下不了手。
可是, 如今她面對的是當日害她折磨她讓她生不如死的人，她居然在方纔那麼好的下手機會面前，下不了手！
她幾乎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心情。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自己。
他是她的仇人！仇人！
士可殺不可辱。她和他，本來就不應該有任何的交集。
只是，她當初爲了護著和逸哥哥, 在他的身上, 施下了最爲狠毒的巫靈術。纔會導致他因著體內的狐王內丹被邪靈侵入。
難道僅僅因爲這一切原本是她一手造成的, 他所犯下的罪孽, 就可以被她饒恕嗎？
海風今日顯得格外的輕柔, 她靜靜地站在那裡，任淚水一滴一滴或是順著臉頰滑進衣領, 或是被風吹散杳無痕跡。
“蓮沛。”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
巫馬蓮沛慌忙擦乾淚水，勉強笑道，“今日的海風大了些。”
左丘儼仍是一身海藍色衣衫，帶著平靜如夕陽下的海洋一般的笑容，“是啊，海風，一如人心啊。”
巫馬蓮沛點頭稱是，“先生大智大慧，非我等小女子所能習得一二。”
“好了蓮沛，我們不要在這裡打啞謎了。你手上的東西要是再不放下，晨南可就要餓壞了。你不走，他也不敢過來的。”
巫馬蓮沛看了看樂正晨南，見他雖然修習完畢仍是端坐著並未起身，也就依言放下竹籃，“既是如此，蓮沛先回去了。”
這幾日，她一人住在海邊閣樓裡，樂正晨南就在這礁石羣裡休息，至於左丘儼，每日他隨時出現，也隨時消失，神秘地緊。
也正好他二人都不是多言之輩，並沒有多加詢問。
見她遠遠離去，樂正晨南這纔過來，接過左丘儼遞過來的籃子，打開一看，又換了菜樣。
不禁擡頭看著那個遠去的紫色身影，面上，滿是愧疚之色。
“怎麼了？嫌不好吃嗎？”左丘儼笑道。
“前輩，這幾天，我體內的邪靈已經壓下，修習回息術時，心裡越平靜，結束之後想到她就覺得再也平靜不下來。”樂正晨南好看的眉眼皺起來，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左丘儼像平日裡一向搭上他的肩膀，“對一個妖女，要這麼愧疚做什麼？”
“前輩，晨南不才，卻還是知道善惡是非的。雖說她站在狐王那邊，可是這三百年來，她並沒有作出大奸大惡之事，她在羽華閣那麼些年，也爲羽化仙做了不少事情，雖說她本是做了內線，觀察羽化仙的動靜。可是，實際上她沒有傷害任何人。我們，不該怪她。”樂正晨南終於將多日來心中所想全數說出，這會兒的心情倒是暢快了不少。
左丘儼神色凝重起來，“沒有傷害任何人嗎？那麼，你體內的邪靈是誰人所爲？”
“前輩，”樂正晨南也拍拍他的肩膀，“你不要開晨南的玩笑了，也不知是誰救了這個妖女呢？”
“晨南，”左丘儼轉身背手而立，“你能這麼想最好。世間公認的大惡之人也許並不是最邪惡的，最可怕的是，那些人人稱頌的所謂英雄，實際上卻是一個個爲了一己之私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樂正晨南正自疑惑，欲再言時被他打斷，“你只要記住，判斷任何一件事情，都要問問自己的心。蓮沛這些天都沒有向你出手，這一點，她已經做到了。你呢？”
左丘儼說完，立刻轉身離開，“我還有事，你好生用飯，不久思雨要是見到你現在瘦的這個樣子，心疼的可不是我。”
聽到思雨的名字，樂正晨南的心立即暖了起來，彷彿那個明媚的笑臉，那顧盼流轉的神態已經在他眼前。
思雨，你還好嗎？我在東海，等著你的到來。
凌柯河的水流在夏初水量很是充足，水流不免有些湍急。
寬闊的河面上，一個不大卻十分精緻的木船穩穩的航行著，似乎一點都不受這波浪的影響。
光滑平整的甲板上，一個白衣山女抱膝而坐，驚喜地看著身邊擁有著仙姿佚貌，美撼凡塵的男子，“狐仙大人，我終於發現，有靈力的好處了呢。天那，這簡直，就是在平地上移動，速度還可以這麼快！”
和逸對著她的笑容永遠像冬日裡的暖陽一般溫暖，“你體內的修爲在我之上，只是你不會運用罷了。
南宮思雨嬌笑著，“是嗎？那樣可不好。”
“怎麼不好？”和逸幫她理好耳邊被風吹亂的鬢髮。
“要是我都會了，這些事還不都得我來做嗎？我可懶得操心！”南宮思雨秀眉一挑。
她清麗脫俗的容顏泛起的光華被和逸一一收入眼眸，化開成細細盪漾的溫柔。
南宮思雨轉過眼眸，就撞見了這樣的眼神。
心頭一陣輕漾，她也直直地望著他。
她的含笑的臉龐倒映在他的深邃裡，他如玉的容顏呈現在她的水波中。
在那一刻，他們深深的凝望，很多年後，他們仍然彼此記得，他們曾經是那麼希望，時光可以凝滯。
依偎在和逸的懷中，南宮思雨閉著眼睛，感受著寧靜，忽然輕輕地說，“狐仙大人……等我們找到了海凝珠，你的功力恢復之後，我們就去遨遊天下。好不好？”
“好。”和逸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的答應了她。
意外地睜開眼睛，南宮思雨的眼中掩不住的傷痛。他可以嗎？他能做到嗎？他可以不要天下，不要報仇嗎？
如果，他不與天下，不和羽化仙爲敵，是不是，他們就可以這麼在一起。
人總是貪心的，當這樣的幸福滿滿的充斥在她的心裡時，她才發現，她不能免俗的想要更多更長久。她甚至已經決定，只要他不再侵入中原，放棄報仇，她就助他恢復功力，她不想讓他死去，她想讓他活著，可以每天給她笑容。
她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
你究竟是南宮思雨，還是巫馬心璃？
心中莫名的聲音有一次響起，那個聲音淡淡地問，你到底是誰？是誰？
這一次，南宮思雨的思緒卻十分正定，她在心裡堅定地回覆那個聲音，我是南宮思雨，可是，也一樣愛他。
那個聲音隨即消失，就像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一樣。南宮思雨在恍惚中撫向胸前，巫靈娃娃和平時一樣，沒有溫度，沒有變化，它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布偶。
和逸含笑看她，“怎麼了？不信我嗎？”
“我信。”南宮思雨擡眼看他，“可是，三千白狐的仇，你可以忘嗎？”
和逸沒有回答，雲淡風清的神情也一直沒有絲毫改變。
他，可以嗎？如果爲了她。
三百年，世人皆知的白狐之亂，不過，是因爲她的失蹤。
她到如今才提起三百年前，他也一直避開這個話題。
三百年前，她突然消失，卻在羽化仙出現。聲稱要拜入羽化仙一門，修真成仙。
他不解之下，只道是羽化仙作怪，於是傾盡雪山白狐一族所有的力量，逼近中原，欲衝進羽化仙救她。
怎奈，堪堪中了圈套，她根本，就不在那裡。她不過是去了江南，在那個蓮葉何田田的地方，和蓮沛一起，爲他的生辰做準備。
本是驚喜，卻只剩下驚。
她們趕回來的時候，三千白狐死盡。屍身全毀，而他，也被封入玉寒峰內。失去三大神物。
她，還記得嗎？
羽化仙於她，又是什麼地位，又有什麼意義？
他不敢問，從那天聽她靜靜睡在那個白色的房間裡，在那張白色的大牀上淺淺的夢囈時開始，他什麼都不敢多問。
他和她一樣，都想留住現在的一切。對於他而言，如今的她，和三百年的她，並沒有什麼區別。
七魄仍在，七情不改。三魂分離還是三魂歸一，她，一直都是她。
南宮思雨見和逸陷入了她不解的沉思中，伸手往自己的胸口按去，那裡，有一個小小的凸起，那個地方，佩戴著和逸當如送她的玉墜子。她一直戴在衣服裡面，小心的放在心口的位置。
“蓮沛沒事了，她現在在東海等我們。”和逸忽然說道。
南宮思雨終於放下心裡一塊大石，“那就好，我現在倒是想，快點到東海了！”
和逸看著她明媚的笑臉，輕輕拍拍她的頭。
她沒有問，樂正晨南現在如何。他卻不得不思考。他若是執意要維護羽化仙，也是留不得的。
鷹奴所帶回的信息不多，只能知道那邊暫時很平靜。那個人的心思，是他這麼多年都猜不出來的，也不用去猜。
他的選擇，一直，都比他堅定和正確。
可是他的心裡，那場關於三千白狐的仇恨，真的可以放下嗎？
有些幸福，是會讓人沉溺進去變得無法自拔的。那些甜蜜的時光，會給人造成很多的幻覺，彷彿除了他們的愛，世間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都可以不在乎了。
只是，當真正的現實重新擺在他們面前的時候，那樣的幸福，可還能抵得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