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高懸在樹梢上，四下寂靜可聽蟲鳴。
辛夷在沉悶的夢裡掙扎著，混身仿若有千斤巨石，一些光怪陸離的片段，錯雜古今，如乘時光之器，穿梭又跳躍，在漫長的光陰裡輪迴輾轉(zhuǎn)，拉扯，破碎，疼痛難當(dāng)……
啪！
一聲脆響。
眼簾裡有火光跳動。
辛夷啓開眼簾。
一個人影盤膝坐在她面前，側(cè)對著她，手執(zhí)酒壺望著樹梢上的月影。
辛夷沒有動彈，看了他許久，開口這才發(fā)現(xiàn)嗓子宛若撕裂，頭也痛得厲害。
瘴氣果然厲害。
辛夷沒忍住，咳嗽兩聲，這才慢悠悠地道：
“儂首領(lǐng)很像我的一個朋友。”
儂智高轉(zhuǎn)頭看她一眼，舉起酒壺仰頭痛飲，喉結(jié)在吞嚥中翕動，末了，他拿袖子一抹嘴巴，搖了搖空壺，往窗外一扔，發(fā)出砰的一聲碎響。
“不用浪費脣舌。你便說我像你祖宗，我也不會放了你。”
辛夷忍不住笑。
“說不定你真是我祖宗……”
儂智高愣住。
上下打量她片刻，哼聲冷笑。
“宋人果真不要臉皮。”
辛夷擡擡眉梢，對他的嘲弄不以爲(wèi)然。
“我說那個和你長得很像的朋友，曾經(jīng)對我說，他家祖上便是擔(dān)著竹筐，從廣西邊陲步行入川的……”
幽暗的光影裡，她聲音喑啞低淺，像在講故事，沒有驚慌、恐懼，甚至都沒有身爲(wèi)人質(zhì)的擔(dān)憂，這讓儂智高有些不滿，又有些說不出的舒坦。
好像一個聽書人，在好聽的聲音裡鬆開了緊繃的弦。
他瞇起眼睛看辛夷，“你不怕我？”
辛夷再三試探，卻沒有從儂智高的身上找到熟悉的元素，說不出是遺憾還是悵然，慢慢地坐起身來，揉了揉痠痛的胳膊，緩緩抿脣。
“我爲(wèi)什麼要怕你？”
“你是人質(zhì)。”
“你又不會殺我。”
“呵！就不怕我想做些別的？”儂智高對她的冷靜略感驚訝，卻不意外。
他望一眼坐在枯草堆裡的女子，淡定地?fù)破鹆硗庖粔鼐疲伍_塞子。
“廣陵郡王看上的女人，確有非凡之處。”
辛夷潤了潤嘴脣，望著他。
“請給我一點水喝吧。”
儂智高嘿的一聲，打一個酒嗝，
“你得求我。”他按按手，“跪下來。”
辛夷：“那我不喝了。”
說著她挪一下身子，將後背貼在木質(zhì)的牆壁上，默默闔上眼睛，一副老僧入定的狀態(tài)。
她準(zhǔn)備“躺平”，儂智高見狀卻以爲(wèi)她在抵抗，不由生出興味，將酒壺拎高，拍了拍瓶身。
“水沒有，酒有半壺。要不要？”
辛夷抿了抿嘴，那種缺水的焦灼感讓她有過去拿酒的衝動——因爲(wèi)這個時代的酒所含酒精量都極少，喝起來更像飲料。
但她沒有動彈。
“我怕你給我下毒。”
儂智高眉頭挑高，“你以爲(wèi)我要對你做什麼，用得著下毒？”
辛夷不答，默默閉上眼睛，繼續(xù)躺平。
“說話!”儂智高對她的無視，很是不悅。
“我說什麼有用嗎？”辛夷睜開眼，沒什麼力氣地開口。
“求我一句，我就給你水喝。”儂智高誘哄一般，望著她笑得邪惡。
辛夷搖了搖頭，“那樣只會換來你變本加厲的羞辱。”
儂智高哈哈大笑，“你倒是瞭解我？”
話音未落，他再次拿起那半壺酒，對著壺嘴灌下去，聲音黯冷地道：“你猜對了。求是求不來的。我曾經(jīng)也是求了又求，求了再求，也沒有換來憐憫，只有變本加厲地羞辱……”
砰的一聲！
那喝光的酒壺又被丟出去砸碎。
儂智高也跟著站起來，大步走到辛夷的身邊，面對她詢問的目光，一把將人揪起來。
“做什麼？”辛夷沒有掙扎，就那樣看著他。
儂智高沒有開口，冷著臉將人拽著就走，粗魯而野蠻。
辛夷跌跌撞撞地跟著他出了木屋，半瞇著眼看著眼前的一切，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震驚。
一排排竹木結(jié)構(gòu)的吊腳樓，建在叢林裡，像一個與世隔絕的原始村寨，在屋前燒火做晚飯的儂人，衣著簡陋，形同野人。
木屋建在樹下，門楣低矮，前後都堆放著他們撿來的樹枝和落葉，一眼看過去，家家戶戶的房中都沒有光線，黑洞洞的，因此看不到裡面的陳設(shè)，只有就著屋前土竈的火光，看清那一張張枯瘦蠟黃的臉……
“這是我的族人。”儂智高說。
辛夷沒有說話。
“他們生火做飯，晚上不點燈。”
儂智高的聲音在風(fēng)中聽來尤其冷冽。
“一怕著火。二怕費油。以前這個村寨沒建在這處，在山的另一頭，有一次著火燒了大半個寨子，燒死了很多人……原本起火時就跑，是可以避免災(zāi)難的，但他們捨不得糧食，有人甚至爲(wèi)一塊燻肉，燒死在房裡……”
他沒有聽到辛夷的聲音，回頭看她一眼。
“你想象不到吧？世上有如此貧窮的所在。”
辛夷抿緊嘴巴看著那一張張木然的臉，沒有回答。
“我去過汴京。”儂智高又道：“嘗舉進(jìn)士，不中，回來便把書燒了。”
辛夷目光一掃，笑了笑。
儂智高道：“那時，我以爲(wèi)我是大宋子民，一心想要科舉入仕，有朝一日做個好官，善族人生存……我與交趾抗?fàn)幎嗄辏蛔尫执纾闶且蜻@一絲妄想的歸屬……後來我纔想通，我和族人，只是大宋的棄兒。”
他彷彿沉入了遙遠(yuǎn)的回憶。
“汴京真是好啊，那裡的百姓過的才叫人過的日子。繁花滿路，香醉遊人。簫笛連夜，奢靡……不似人間。”
眼前是貧苦度日的族人。
心中是廊廡吊窗的繁華汴京。
儂智高的情緒不可謂不失意……
終其一生，一個人所追求的無非是價值感與歸屬感。
這二者，儂智高都沒有，還要在夾縫中求生……
“你說說，大家都是人，憑什麼我們就活該受此欺辱，匍匐求生，卻不可奮起反抗？”
辛夷沉吟一下，看著他黑亮的雙眼：“你希望我說點什麼呢？”
儂智高停下腳步，看她片刻，“我在你眼中看到善意。”
辛夷微怔。
儂智高一笑，“走吧，上去坐坐。”
那是一個比村寨吊腳樓更高的樓體，建在一個四面空曠的廣場中間，亂石壘成的臺子上，一面畫著圖騰樣的旗子被竹竿高高挑起，正門還有一面鼓，以及儂兵從李朝和宋兵手上繳獲的戰(zhàn)利品，堆得像小山一樣。
儂智高看一眼，生出幾分驕傲。
“宋廷若是任我爲(wèi)將，我必可領(lǐng)兵橫掃李朝……”
辛夷：“大宋沒有野心。只想保障百姓安穩(wěn)度日。”
儂智高一聲冷笑，“你信嗎？”
辛夷：“什麼？”
儂智高道：“沒有野心沒有軍力，卻可以保障百姓安穩(wěn)度日？”
辛夷沉默不語。
她不信。
因爲(wèi)她學(xué)過歷史，閱遍史書，得到的唯一真相便是“只有強大才能安穩(wěn)”，弱小是換不來和平的。
她沒有開口，儂智高卻看出了她的情緒。
“你是個明白人。希望廣陵郡王如你一般清醒，能說服宋廷放棄愚蠢和懦弱……”
說到這裡，他似乎想到什麼似的，目光復(fù)雜地望向辛夷。
“我自幼仰慕你們宋人的文化，但我時常瞧不起宋人。你們滿嘴仁義道德，一口一句天下公理，卻說一套做一套，往往爲(wèi)一點蠅頭小利便出賣良知……我起初不明白這是爲(wèi)何，如今可算琢磨透了。你們的大義是用來愚弄生民，操控民心。說大義的人，從不管大義。定律令的人，從不守律令。”
辛夷無法反駁，默默看一眼那高臺樓體，再望向儂智高背後那一片矮屋。
“你們不也一樣？是人都逃不掉的，叢林法則。”
儂智高看著她，忽而一笑。
“你以前的丈夫叫張巡？”
這個轉(zhuǎn)折來得突兀，辛夷差點沒接住他的話。
“你認(rèn)識？”
儂智高已然轉(zhuǎn)開眼，大步往高臺走去。
“我有探子在宋，汴京的事，多少知道一些。”
唔？辛夷看著他的背影，心下微惻。
當(dāng)初張巡可是在崑崙關(guān)出事的，儂智高見過他本不奇怪，可儂智高迴避的樣子卻令人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