糾正龍鑌的發(fā)音是讓學(xué)校語文老師無比苦惱的事，除了語文老師，所有的擔(dān)任特殊教育的老師對龍鑌的評價全是滿分。不過對於語文老師而言，龍鑌唯一需要他做的也就只是拼音而已，可是他根深蒂固的純齊氏發(fā)音，要想改還真難於上青天。

龍鑌的速度讓所有老師吃驚，一年來，龍鑌已全面掌握了小學(xué)的全部知識，所剩的就是加強而已。他在跨年級的所有考試中幾乎全部是滿分。老師們爲(wèi)了讓龍鑌打好更紮實的基礎(chǔ)，迫使他一遍又一遍地複習(xí)小學(xué)的功課，作那些沒有新意的作業(yè)題目。對龍鑌來說，在整個四年級裡整天就是在重複地作著老師安排佈置的那些囊括小學(xué)內(nèi)容的試題。

他不願意齊爺爺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呆在深山裡，那棟破舊的不太結(jié)實的磚土房對於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人來說未免有些過於冷清，所以他拒絕了齊爺爺和老師們的強烈要求，堅決不留宿，堅持每天清早上學(xué)下午回去，而每天下午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龍鑌總是會割上一筐豬草，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剁好豬草，把它煮好。

齊爺爺在一次砍柴的路上把腳摔了一下，行走更是不便，龍鑌越發(fā)有理由跑通學(xué)。所有人都心痛龍鑌每天走這麼遠的山路，但是他絲毫不覺得辛苦。每天天剛矇矇亮就出門，背上書包和兩個爺爺做好的竹製品（平時就存在劉老中醫(yī)處，到了趕集時再賣），一路上他就會反覆背誦自己所學(xué)的知識。

對於龍鑌，齊爺爺曾強調(diào)過四大戒條：第一不準(zhǔn)到河裡玩水，這是自他哥哥在資江邊被水淹死後規(guī)定的；第二不準(zhǔn)喂狗，龍鑌的爺爺就是在二十七歲那年在和自家的狗嬉耍時被小狗咬了一口結(jié)果一年之後狂犬病發(fā)作英年早逝；第三不準(zhǔn)走夜路，龍鑌的父親龍行就是走夜路時摔在山崖下；第四不準(zhǔn)在雨天走路。

天雷鄉(xiāng)之之所以叫做天雷鄉(xiāng)，就是因爲(wèi)這裡曾經(jīng)發(fā)生過在一個大雨天，天降十八個炸雷一直追擊一個騎馬狂奔的年輕人，直到把他燒成焦碳。這個人就是龍鑌的五十一世祖。龍家的故事對於當(dāng)?shù)剜l(xiāng)親們來說，是最好的飯後談資，許多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人不相信。至於是不是真有鬼神這個話題對於天雷鄉(xiāng)的很多鄉(xiāng)民已經(jīng)毫無探討的價值，他們堅決地相信這個世界上一定有鬼，也一定有神，人死了之後有魂魄，巫婆神漢就是可以在人鬼之間溝通的人，他們都說人啊一輩子就是命，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

巫婆神漢們都是備受村民尊敬的，所以算命八卦看相扶乩跳神風(fēng)水這個行業(yè)甚至在整個山城都很興旺，雖然他們大多是騙人錢財，可也有一兩個真有點道行。

這天又是集市，湊巧又是星期天。龍鑌和齊爺爺在老中醫(yī)家門口擺好了攤子，九歲多的龍鑌已經(jīng)能獨立地處理所有的生意，他寫的對聯(lián)在當(dāng)?shù)匾咽菗屖重洝Ｆ鋵嵟c其說是來買字倒不如說是來買稀奇。雖然龍鑌比一般的小孩高壯一點，但仍是滿臉稚氣，加上長得如同畫上金童，很是得到鄉(xiāng)村婦女們的喜愛，她們常常往他懷裡塞上一點小吃。不過最吸引觀衆(zhòng)的卻是龍家的衆(zhòng)人皆知的故事，不少人是來看熱鬧的，看看龍家的最後一個男人的模樣。龍鑌雖然比較反感這些，但也幸虧有了他們?nèi)缤沸亲灏愕臒崆椋∩庖恢边€不錯，在齊爺爺手上已經(jīng)攢了一點錢了，龍鑌對他們也無可奈何，任由他們的手揉著他的頭，拍自己的臉，而他自己只得對大家抱個憨笑。

漸漸集市快散了，劉老中醫(yī)招呼龍鑌進來吃飯。今天吃飯的有五個人，那個長鬍子的老人是個客人，龍鑌不認(rèn)識。

劉老奶奶總是那麼喜歡龍鑌，每每都夾菜把他的碗疊得好高，眼見劉老奶奶又要夾，他忙躲閃著，說：“奶奶，我夠了，夠了，您給那位爺爺夾吧，那位爺爺是客人啊！”

“小鬼，爺爺在喝酒呢，”長鬍子老人對龍鑌笑了笑，又扭頭對劉老中醫(yī)道，“這就是龍家的後人？”

老中醫(yī)沒有回答，深深地看著小龍，唉了一聲：“我有時真搞不懂命運是什麼東西！我只知道古人說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可你看看龍家！從沒做過半點壞事，爲(wèi)什麼老天這樣處罰他們！”

齊爺爺仰頭將酒一飲而盡，重重地把杯砸在桌上：“*****天老爺！它哪有半點心肝！”

長鬍子老人皺了皺眉，顯然他並不贊同這兩位老人發(fā)泄地對天神的憤怨，輕輕抿了一口酒道：“別這樣說，別這樣說，老天爺自然有自己的做法嘛！”

不說還好，聽他這麼一說，齊爺爺火更大了：“什麼做法？什麼做法？是不是非要把龍家整絕了不可？你看看，你看看，龍家從隋朝到小龍現(xiàn)在一共六十四代，個個都是標(biāo)緻後生，媳婦個個美貌非凡，個個沒病沒傷，可***從來沒有人活過三十歲！哪個不是老天嫉妒天作孽弄死的？就是這天雷鄉(xiāng)原來也不叫天雷鄉(xiāng)，是叫油洞鄉(xiāng)，好傢伙，老天爺一次十八個炸雷硬是打死了龍家的五十一世祖，好了，這下子油洞鄉(xiāng)改名了！天雷鄉(xiāng)！*****天雷！”

這是天雷鄉(xiāng)人人皆知的傳說，鄉(xiāng)政府旁那棵幾百年的大樟樹就是在那次天雷事件中被雷打殘了半邊。大家在齊爺爺一頓怒火發(fā)泄下都不出聲了，龍鑌放下了碗筷，想起那早逝的爹孃，兩行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

齊爺爺一見小龍掉眼淚火更大了，用力拍桌道：“哭哭哭！哭什麼哭！龍家人從來沒人哭過！你想做孬種？給我擦掉！”

劉老奶奶慌了，跑上前去對著齊爺爺打了一下：“你這個老東西！纔多大的孩子！你對他吼什麼？”她又忙把小龍摟在懷裡：“別怕，別怕，奶奶給你做主！”

龍鑌使勁掙開奶奶，淚汪汪的看著爺爺：“爺爺，你別生氣，我不做孬種。”說罷，低著頭，用手使勁擦去眼淚，可不聽話的眼淚依舊往下掉著。

齊爺爺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太重了，嘟囔了幾下，自斟自飲起來。

劉老中醫(yī)默默的看著這一切，他深知這兩個祖孫身上所承擔(dān)的壓力，示意劉老奶奶將小龍帶開，他給兩個老人都斟上酒後悠悠說道：“老齊啊，我長這麼大可是從來沒見過這麼懂事的孩子呀，你這樣責(zé)備他你不心痛我可心痛！”

齊爺爺神情幽暗地?fù)u搖頭道：“老劉啊老劉，我擔(dān)心啊！我的身子骨大不如以前了，現(xiàn)在想掄把鋤頭都沒力氣了啊！小龍還沒有十歲，離他長大還有**十來年，我還得看著他結(jié)婚生子給苦命的龍家留下後代，你說要是我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唉！那我可怎麼到九泉之下向龍家先人交代！”

劉老中醫(yī)道：“小龍有我呢，我們老兩口太喜歡他了，要不，把他過繼給我作孫子？如何？”

齊爺爺痛苦地?fù)u搖頭道：“不行啊！老兄，不是我不肯，是龍家有祖訓(xùn)。龍家人是不能認(rèn)乾親的，是不能有親戚的，否則會使對方絕後！你不知道，光憑龍家人的長相人才，方圓百里多少姑娘想嫁給他們！可是你聽說過這附近有人嫁到過龍家嗎？沒有！龍家人個個聰明忠厚，誰不想要龍家後生作自己的乾兒子幹孫子，可是誰也不敢冒這絕後的險！”

長鬍子老頭遲疑地道：“那你……？”

齊爺爺呵呵苦笑幾聲：“我？呵呵，我是個孤老頭子，老伴三十年前就死了！我無兒無女，五保老子一個！況且，龍家的祖宗救過我的祖宗，我的祖宗就是龍家四十七祖的貼身親兵侍衛(wèi)。說起來讓你見笑，龍家四十八祖也是我那祖宗撫養(yǎng)長大的！這一千多年來，龍家就這樣獨子獨孫單傳到現(xiàn)在！”

劉老中醫(yī)顯然知道這段歷史，安慰道：“老齊，來來來，喝酒喝酒！”

三人碰杯，一飲而盡，龍鑌悄悄進來坐在爺爺身邊，爺爺歉意地摸了摸他的頭。

劉老中醫(yī)好象想起了什麼，舉起酒杯對著長鬍子老頭道：“你不是風(fēng)水大師不過五的嫡傳三代弟子嗎？來來，你給小龍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

長鬍子老人苦笑道：“我並沒有得到祖師爺?shù)恼鎮(zhèn)鳎抑粫恍┖唵蔚拿硗扑恪L(fēng)水堪輿，除了我?guī)煾肝掖髱熜郑覀兌疾粫七\改運，我們只能對註定的東西做一些註解，沒有本事來改變什麼。我實在無能爲(wèi)力，我?guī)煾冈缭诮夥徘熬妥吡耍掖髱熜忠埠臀以诮夥裴峋褪チ寺?lián)繫……”

劉老中醫(yī)急道：“那你看看小龍的面相，算算他的命格，如何？”長鬍子用徵詢的眼光看著齊爺爺，等待齊爺爺報出龍鑌的八字。

齊爺爺苦聲說道：“龍家有祖訓(xùn)，不準(zhǔn)後人看相算命的，祖訓(xùn)說命運老天早已註定，誰也無法改變。”

劉老中醫(yī)怒道：“你個老東西！怎麼這麼迂腐！看看算算又不會出什麼大事！還這麼倔！”

齊爺爺好象受了委屈，爭辯道：“祖訓(xùn)上說，如果算了會對算命者有傷害！”

“我不信！就算老天真的有眼睛也不會這麼刻薄！這麼神！算下命它就知道了，那還得了！天底下這麼多壞蛋貪官幹壞事它不管，偏偏來管咱們？！”劉老中醫(yī)認(rèn)定這完全是齊爺爺?shù)挠氃~，就連長鬍子老頭這個唯心主義者也不相信齊爺爺?shù)脑挕扇思由蟿⒗夏棠唐咦彀松鄬R爺爺展開轟炸。

齊爺爺沒辦法了，抱著豁出去了和一絲僥倖的心情說出龍鑌的生辰八字。長鬍子老頭閉著眼喃喃自語，突然睜開眼，全身顫抖，抓起龍鑌的手上下翻看，掀起龍鑌的衣服，登的看到了胸膛前龍家傳人世世代代遺傳的胎記：淺淺的一個斷角的龍頭紅印！他在渾身的顫抖中又仔細(xì)的摸著龍鑌的頭，發(fā)現(xiàn)有一個異常的尖銳突起的玉枕骨。

長鬍子老頭“唉！”的一聲，重重坐在凳子上，把酒杯裡的酒一氣喝乾。他一下子就好象老了幾歲，剛纔還爍爍有神的眼突然失去了光彩，他失神地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好容易平復(fù)下心情，他講出了自己的推算：“結(jié)合龍鑌的骨相面相手相，龍鑌的九宮命格是龍負(fù)泰山格，這是僅在我?guī)熼T古譜上有記載，泰山壓龍，龍不堪其重，命注不能活至而立之年，人不立則無法行於天下，龍不出泰山則無法翔於天宇，斷龍角是天斷，縱然英才亦短命！一生無比艱難，劫難纏身，上天入地，無處藏身。”

劉老中醫(yī)愕然問道：“難道這真是被上蒼詛咒？”

長鬍子老頭肯定地說道：“對，這就是被上蒼詛咒的命運！”

齊爺爺哀聲長嘆：“老天啊，不要再將這樣的命運落到我的龍兒身上吧！”

長鬍子老頭幽聲說道：“我當(dāng)年偷看過師傅手中的一個秘本，上面就記載了這種格，好象就是祖師不過五給龍家的哪個人推算過，得出的結(jié)論。這個命格祖師爺都沒法改，哦對了，祖師爺就是推算完這個命格以後再沒有給任何人算過，半年後就得怪病死的。祖師爺臨終前說自己泄露天機太多，這是老天懲罰他，令他不得好死。”

齊爺爺徹底喪失對未來的希望，他自己覺得現(xiàn)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將小龍鑌撫養(yǎng)**。老天爺畢竟是老天爺，恨歸恨，誰也拿它沒一點辦法。小民永遠只是小民，誰又能改變上蒼註定的命運？

劉老中醫(yī)心底則多了更多的歉然，畢竟是他的主意弄得齊老頭如今變得更加憂鬱。

長鬍子老人是山城有名的風(fēng)水大師，儘管他裝得滿不在乎，但是龍家的祖訓(xùn)始終是他的一塊心病，祖師爺不過五的勸誡使他總是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壓力，回到山城後，他便再也不給任何人看風(fēng)水算命推八字了，過不了半月，便有信傳來：這個老人大師已經(jīng)中風(fēng)，全身癱瘓，神志不清，整日胡言亂語，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第二天，龍鑌沒有去上課，一個人坐在祖宗們的墓前，飯也沒吃，一動不動，直到黃昏齊爺爺上山時才發(fā)覺龍鑌象個傻子一樣，兩眼空洞迷離地坐在父親龍行的墓前，不知他在想些什麼，問他他也不回答。

第三天，龍鑌來到學(xué)校，直接找到校長，要求參加升初中的考試，提前一年小學(xué)畢業(yè)。校長征詢了幾位老師的意見後同意了龍鑌的要求，並把此事向鄉(xiāng)教育辦作了彙報。

六月底，龍鑌剛過十歲生日不久，在班主任的安排下，參加了小學(xué)升初中升學(xué)考試。

此後的日子龍鑌變得很少說話，他越來越沉默。沒有人知道他這是爲(wèi)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