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麼樣才能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又愛又恨。

你要給他希望，然後又給他絕望，你要讓他開心，然後又讓他傷心。

賜他夢境又讓他很快清醒。

就像魔鬼中的天使，要讓他愛到最後，才發現在他的心口插著一把刀子。

這一晚過後，林燃就像是魔鬼中的天使，讓全中國的球迷愛他而又恨他。

據說每個人都有TOP癌，就是那種拿到第一之後，便是再拿一次第二，都會感到難過。

上一屆世界盃的衛冕冠軍中國隊，卻在一夜之間，讓人夢碎，魂斷紐倫堡。

林燃不知道在國內有多少球迷，在這一晚心碎，在痛苦與失望之中，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但林燃記得紐倫堡上空的哭聲。

在紐倫堡，法蘭克人體育場，這座誕生於1928年，然後02年開始爲了本屆世界盃而進行過改造的體育場，擁有著四萬八千個座位。

與墨西哥的比賽，這裡座無虛席。

飛揚的五星紅旗在球場看臺上堅持了足足九十分鐘，但最終還是在哭泣聲中草草落幕。

一羣中國人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放聲大哭的場面，很少見，或者說除了足球，這個世界上真的很少有其他的東西，可以讓中國人在國外放聲哭，也放聲笑。

這就是足球。

上一次林燃聽到這樣的哭聲，還是四年之前，久遠的幾乎要忘記了一樣，就像他們在場上的時候，似乎忘記了他們是上一屆世界盃冠軍。

怎麼可以踢得這麼爛？

林燃抿著嘴，雙目有些失神，他已經不是那個十七歲的少年，這些年在異國打拼，在球場上追逐，但大多數時候聽到的見到的還是一張張喜極而泣面孔下的放聲大笑。

甚至最差的情況時候，也只不過是球場上出現了噓聲罷了。

但這一次沒有噓聲。

那些漂洋過海，追隨著他們的腳步，讓德國人甚至驚呼中國人要佔領紐倫堡的中國球迷，他們站在看臺上，沒有噓聲，也沒有歡呼，他們只是哭，只是無言。

因爲今天的這場比賽，便是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

中國隊怎麼可以踢得這麼爛？

旁邊也有哭聲。

從法蘭克人體育場出來之後，在球隊大巴里，當大巴從那些沉默著，手裡握著國旗的中國球迷中開過的時候，林燃的座位旁邊就有人在哭。

十八歲的周易和二十一的東方卓，兩個第一次參加世界盃的少年，兩個已經在歐洲五大聯賽立足的球員。

原本他們以爲自己不會哭的。

輸球的時候沒有哭，在更衣室裡的時候也沒有哭，但現在坐在這大巴里，看著窗外那些沉默的人們，他們就再也無法忍耐住，品嚐著淚水的滋味。

只是一場小組賽而已。

他們努力想要這樣想，然而誰也無法說服自己這只是一場無關緊要的比賽。

仔細想啊，只是世界盃的比賽而言，又沒有錢拿，還犧牲了他們的假期，這樣的比賽輸了其實也就輸了。

沒什麼大不了的。

回過頭，他們回到俱樂部，依然可以繼續踢球，依然可以年少輕狂，意氣風發。

只是不一樣的。

世界盃的比賽終究是不一樣的，因爲你面對的不僅僅只是球迷，還是同胞。

那麼多人，他們或許不喜歡你的俱樂部，甚至不喜歡你，但僅僅因爲你是中國球員，你在中國隊踢球，他們就義無反顧，漂洋過海來到這裡。

然後，你們踢得這麼爛，輸得這麼慘。

林燃沒有哭，他從來不哭，因爲他從來都認爲自己是個勝利者，哪怕這場比賽輸了，下場比賽他也能贏回來。

事實上，他輸的比賽很少。

其實可以挺坦然的面對這一場輸球，他們表現不好，沒有配合，毫無章法，每個人都有問題。

但此時此刻卻終究沒有辦法理智冷靜的去覆盤這場比賽，去思考這場比賽的得失。

林燃沒有哭，他只是避開了靠窗的位置，靠在不會被窗外那些中國球迷看到的位置，然後期待著可以快一點離開這裡。

他不承認自己是想逃避，是在落荒而逃，他只是覺得傷心之地，不可久留。

“林燃，你說他們還會去法蘭克福看我們的比賽嗎？”

十八歲的周易眼睛紅得厲害，擦乾了淚水，轉過頭，有些怯懦的問著林燃。

林燃不知道。

他現在只想從紐倫堡，逃到法蘭克福，是重整旗鼓也好，是自暴自棄也罷，等到了法蘭克福再說吧。

然後周易這個傻子，沒有得到林燃的回答，他就打開車窗，看著那些沉默著，紅著眼，卻始終不離不棄跟隨著球隊大巴的球迷們喊，“你們會去法蘭克福嗎？一定要去法蘭克福。下一場比賽我們不會輸！”

於是原本有些灰暗的世界似乎就變得生動起來，車窗外的世界變得鮮活，有人在喊，“我們會去法蘭克福。下一場一定不能輸！你說的！”

“我說的！”

周易大聲保證道，然而沒有用，球迷們看著周易那青澀的臉龐，他們望著車窗，他們在等待林燃的保證。

“林燃，你告訴他們，我們下一場不會輸。”

周易轉過頭來對林燃喊。

林燃抿了抿嘴脣，目光看向其他人，其他人的目光也看過來，然後又很快偏過頭，無人選擇與林燃的目光對視。

於是林燃沉默，於是周易臉上的笑容還沒有來得及綻放，就已經枯敗。

林燃其實很想跟車窗外的那些球迷做出保證，就像他曾經做過的一樣。

以前的他，總是自信洋溢，但現在，他開始考慮現實。

如果說02年世界盃上，中國隊或許的確是技不如人，但至少還有著拼搏的意志。

那麼這一次，中國隊人心散了啊。

林燃其實並不後悔自己在世界盃前掀起了中國足壇的反賭風暴。

有些事情，哪怕只是晚一天，晚一個小時，晚一分鐘，都讓人無法忍耐。

他親手戳破了中國足壇的泡沫，現在或許是承受代價的時候了。

甚至從好的方面想，國家隊的隊友們憂心自己的前途，擔心中國足球的未來，其實遠遠比麻木不仁要好得多。

至少他們的心還是好的，不是嗎？

只是就像他們沒有勇氣給外面的球迷一個保證一樣，現在這支國家隊也沒有人可以給他們一個保證。

林燃其實挺想給他們一個保證，但在很多人看來，他現在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又怎麼給別人保證。

但總要有個人學著擔當起責任。

從紐倫堡到法蘭克福的路上，林燃始終沒有露面給那些球迷們保證，他只是在思考，他能夠做什麼，應該做什麼。

二十一歲的林燃，還沒有真正成爲一個球隊領袖的自覺，在以前他是球隊的核心，不管是在俱樂部，還是在國家隊。

但他並不是領袖。

一個球隊領袖或許不一定要能夠長袖善舞，但他一定可以團結更衣室，一定可以激發起隊友的鬥志。

二十一歲的林燃以前沒有做過球隊領袖，這輩子最接近球隊領袖的一次，還是在四年前的世界盃上，他當過十幾分鐘的場上隊長。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他的球技，他的地位，在那裡擺著，他也習慣了不跟任何人走得太近。

但現在是時候改變了。

林燃告訴自己，於是在抵達法蘭克福後，在米盧召開內部會議，給所有人開會的時候，他舉起手，用堅定不移，捨我其誰的聲音道：“我想當隊長。”

“林燃，別鬧了。你現在處罰還沒有下來，能夠讓你繼續上場踢球已經不錯了，還當隊長，你咋不說你要當足協主席？！”

球隊領隊不高興的呵斥著。

以前對於林燃，球隊領隊的態度是很好的，但現在不一樣了。

這一場由林燃發起的中國足壇的反賭風暴，越演越烈，不敢說國家隊內部人人自危吧。但以前那些對林燃挺好的工作人員，現在也有些不待見林燃了。

中國人講究和光同塵，講究中庸。

以前的林燃在國家隊裡，雖然特立獨行，雖然有些桀驁不馴，但那時候都可以當做是天才的一部分。

但現在林燃對於國家隊是刺頭，是不穩定的因素。

現在的國家隊第一隊長李瑋風看了林燃一眼，沒有說話，這個隊長的位置，他當不當無所謂，但讓給林燃，他心頭不舒服。

聽到領隊直接駁回了林燃的話，他又覺得心頭挺舒暢起來。

原來林燃你也不能免俗啊，也對，都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人，誰也不比誰真的高貴。

所以你搞出這些破事情來，就是爲了當國家隊的隊長嗎？

李瑋風忍不住揣測起林燃的心思來，其他人也是若有所思。

對於他們而言，其實很難理解林燃爲什麼要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搞垮中國足壇，對於林燃來說能有什麼好處？

哪怕現在林國強牽頭跟廣東省合作了什麼廣州聯賽，近乎圖窮匕見一般，但在很多人看來，只要足協那邊一紙命令，廣州聯賽說涼就要涼。

這也是爲什麼哪怕林國強他們現在搞得風生水起，但國家隊裡大部分在國內踢球的球員依然不待見林燃的原因。

沒有體制的保障，一切都是浮雲。

哪怕以後廣州聯賽真的起來了，但別忘了，國家隊，國奧隊還有國青隊的選拔權力依然在足協手中。

就算林國強他們可以無視足協的封殺，但足協只要發佈一紙通文，改變國家隊的選拔方案。

那在座的沒有一個人會真的選擇去林國強他們的那個聯賽踢球，給多少錢都不行。

連國家隊都進不了的話，便是能賺再多錢其實也沒有太大的意義。

“隊長的事情就不說了。”

米盧也開了口，看著林燃，他能夠頂住壓力，將林燃留在這支國家隊，繼續征戰世界盃已經不容易了。

“我想當隊長。”

林燃自顧自的說著，“我之前對大家關心太少，跟大家相處也比較少。做了一些事情，也對大家造成了困擾。所以我想當隊長，希望能夠爲大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管好你自己吧。”

有人硬邦邦的頂了一句，於是不歡而散。

本來是開會覆盤與墨西哥的比賽，大家檢討，然後一起加油打氣，爲下一場與葡萄牙的比賽做準備。

結果最後卻因爲林燃提出想要當隊長而無疾而終，不歡而散。

“林燃。”

周易叫住林燃，“你爲什麼突然想要當隊長。”

林燃淡淡道，“名不正則言不順。上場比賽踢成那個樣子，隊裡現在變成這個樣子，我要負責任。所以我要當隊長。”

周易愣住了，完全不明白林燃究竟是什麼邏輯。

“我當了隊長，你們的壓力會小很多。”

林燃輕聲說著，然後也不等周易反應過來，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給林國強打了電話，說了自己的決定。

林國強有點懵，他也沒有想到林燃會這樣想。

但他無條件的支持林燃，只是現在跟足協搞得這麼差，他也無能爲力，只能讓林燃自求多福。

於是，6月17號，德國，法蘭克福。

中國隊與葡萄牙隊的小組賽。

上半場比賽開始沒多久，葡萄牙隊就先聲奪人，林燃在國際米蘭的隊友菲戈分球到左路，克里斯蒂亞諾?羅納爾多邊路狂奔之後傳中，中路插上的德科點球點附近一腳墊射，幫助葡萄牙首開紀錄。

此後葡萄牙在上半場發起了狂攻，一度壓得中國隊沒有辦法帶球過半場。

上半場結束時候，葡萄牙隊雖然只是一球領先，但在各大數據統計上，幾乎碾壓了中國隊。

僅僅只是一個上半場，所有人已經對中國隊不抱希望了。

中場休息的時候，在更衣室裡，米盧臉色鐵青，看著低著頭不發一言的球員，他想說點什麼，但又不知道說什麼。

這支中國隊很多人已經沒有心思踢比賽了，哪怕這是四年一次的世界盃。

“我要當隊長。”

林燃喝了口水，砰的一聲將水瓶踢飛，然後站起來，看著所有人，“我要當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