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氣氛有些僵硬，陵慕陽何曾遇到過如此頑固的臣子，臉色沉下，拂袖道：“卿有何罪，道來與朕的文武大臣聽一聽，看值不值得卿不受皇恩！”
大殿上靜默無聲，衆(zhòng)臣望著地上跪著的人影，倒也生出了好奇之意。
半晌後，季莫堯緩緩擡頭，將手中高舉的聖旨輕輕放在地面上，然後起身，整了整盔甲，後退兩步，筆直的跪在大殿正中央。
他以一種格外肅穆的姿態(tài)望著御座上的帝王，帶著視死如歸的懺悔。
“陛下，臣曾誅殺我東陵洛家一脈將士，三萬將士埋骨北境荒涼之地。此罪不可饒恕。”
時間回到三個時辰前,那時天還未亮，大雪蔽日，壓得整個天空一片霧沉。
季莫堯入東陵，盤纏用了個乾淨(jìng)，郊外一間客棧的掌櫃收留了他們，給他們挪了個小院出來。
這怕是他在東陵的最後一日了,季莫堯起了個大早，撲騰一下從牀上立起，隨便抹了抹臉，準備去院子裡練會兒劍。
他提著劍推開門，一眼便望見了院子裡立著的男子，她身上披著件墨黑的大裘，還未開口，那人便轉(zhuǎn)過了身。
他一怔，這男子的模樣倒是好像在哪裡見過，一身氣勢更是透著威儀。季莫堯心底犯疑，不動聲色握緊了手中的劍。
“你應(yīng)該見過我。”那人開了口，聲音威儀，隱約有些耳熟，“五年前在洛家。”
這話一出，季莫堯握著劍的手抖了抖，眼帶愕然，急忙走下石階，“洛…洛川？”
洛川頷首默認。
季莫堯雖有疑惑，卻不是個喜問是非的人，更何況洛川對他還有大恩，他問：“洛大人此時前來，可是有事吩咐？”
洛川不回，反問，“季副將，可是我讓你做任何事，你都會做？”
季莫堯抱拳，言之鑿鑿，“洛大人但有所令，季某萬死不辭。”
“恐怕我這趟來，要的確實是你的命。”洛川淡淡開口，見季莫堯怔住，笑了笑：“我有些事要問季副將，希望季副將能據(jù)實以告。”
“大人請言。”
“季副將可是十年前入的軍營？”
“是。”
“可是去了詠州，東陵與北境邊境？”
“是，末將投軍後就在詠州城守城門，過了三年才攢下軍功晉升，比不得大人在東陵大有作爲(wèi)。”季莫堯有些赫然，不知道洛川爲(wèi)何會問這些問題。
洛川停了片息，才繼續(xù)開口。
“你五年前是否誅殺過一支軍隊？”這話一出，季莫堯神情陡變。
“你誅殺之處可是在北境境內(nèi)？他們可是毫無還擊之力？”
季莫堯一步步後退，臉色慘白，語不成聲，“你你怎會知道？”
“果然如此啊，他們真的是死在……”洛川嘆息，聲音微凝，緩緩走近，面容淡漠肅冷，“我是誰？我只是洛家遠親，大理寺少卿，但是季大人的軍功是靠鏹殺同胞得來的，就不怕午夜夢迴，有人找你哭訴嗎。”
鏗的一聲，季莫堯手中的劍落在地上，不可置信的望著洛川，全身顫抖。
半晌後，他隱隱有些明瞭，眼前這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掌握了確鑿的證據(jù)纔會這麼說，他又重新拾起劍，遞到洛川面前，垂頭，視死如歸。
“季某當(dāng)年犯下大錯，如今只有一條賤命可以還給公子。”
遞出的劍沒有人拿起，季莫堯瞥見墨黑的大裘拂過地上的薄雪，那身影一轉(zhuǎn)朝門口走去。
他擡首，洛川已經(jīng)走到了小院門口，急忙喊：“洛公子！”
洛川回頭，靜靜望著他，緩緩開口：“我有一件事讓你去做，你可願意？”
季莫堯沒有半分遲疑，點頭，“公子請說，您曾救我於水火，我欠您一條命，也欠洛家的，您即便是要我的命……”
“我不要你的命。”洛川立在雪地裡，素白的世界只剩他的聲音，“我只要真相，我只要洛家的公道，我只要那三萬將士死得其所。”
一個時辰後的金鑾殿，因爲(wèi)季莫堯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世界安靜了。
東陵立朝足有幾十載，金鑾殿是決議天下事的地方，這座宮殿看遍浮華，再大的風(fēng)浪都經(jīng)歷過。
但如今哪怕是挺著腰板閱盡世事的兩朝元老，也未曾想過有生之年能聽到這麼一句話，看到這般場面，驚世駭俗這詞兒用在這都淺薄了。
恐滿朝文武搜腸刮肚，亦想不出什麼妥帖的話來抒發(fā)心底的震撼。
這可是東陵皇朝，三萬洛家將士埋骨北境這樁舊事不止是皇家的忌諱，更是逆鱗，誰提了，誰就是和天子過不去。聽聽，剛纔這混賬莽漢說什麼了，他誅殺了八三萬東陵將士……
誅殺三萬將士！仔細咀嚼這句話後回過神來的朝臣瘋魔了，緊接著便是更大的震驚和荒謬。
誰不知道當(dāng)年洛相帶了三萬將士秘密奔赴北境意圖叛亂，卻和勾結(jié)的北境將軍生了嫌隙，結(jié)果在北境境內(nèi)被北境鐵騎坑殺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三萬將士，無一人還生，也正因爲(wèi)如此，偌大的丞相府纔會一夕傾頹，東陵一時再無可用之兵，戶戶門前滿掛白幡。那時的東陵城，就是一座死城，哀城。
季莫堯是詠州城守將，他怎麼會誅殺洛家將士，簡直滑天下之大稽，荒世事之大謬！
可詭異的，望著大殿中央昂首跪著的季莫堯，卻沒有一個人敢走出來斥責(zé)他滿口胡話。那雙眼中的誓死決絕，悔恨愧疚，直白得讓人顫慄。
洛家之事，被埋進東陵深處無人敢言，卻未想十年後竟會在這樣一個契機下於金鑾殿上血淋淋攤開。
無人去看御座上的帝王現(xiàn)在是一副什麼表情，他們不敢。
御座之下，陵慕軒垂著眼，掩在冠服中的手死死握緊，太多情緒洶涌而出，他生生忍住，待心思完全沉定後，才擡眼朝洛川望去。
一身朝服的男子靜默立著，不見半點情緒，只是那眼已悄然冷冽。
“季卿，洛家十年前乃是和北境謀反，才盡歿於北境，卿之話荒誕不羈，到底何意？”
安靜的大殿上，陵慕陽的聲音響起，只一句話，殺伐之氣滿溢。衆(zhòng)臣頓然覺得御座上高坐的溫潤帝王竟在瞬間有了當(dāng)年先帝剛登帝位時的血腥暗沉。
靜安候冷眼看著大殿上跪著的人影，眼底破天荒的生出猶疑慌亂來。
洛家的事怎麼會在這個時間被這麼個人牽扯出來？他究竟要做什麼？
季莫堯承受著帝王之怒，饒是久經(jīng)沙場，心底亦寒意陡生。他使勁磕了磕牙，目光不移。
“陛下，臣之話句句屬實，不敢有半點虛言。”
“好，好。”陵慕陽緩緩坐直身子，不見情緒，朝季莫堯一指，“朕聽你說。”
“十年前臣投了軍，守衛(wèi)詠州城城門。那時城裡的守將是靜安候趙荃大人。有一日，城裡傳北境大軍過邊境線，意欲攻城，傍晚侯爺帶了一萬騎兵，數(shù)百長弩，出城截殺北境人。臣想立軍功，多得點封賞養(yǎng)活家母，便混在了騎兵裡跟著去了。到了的時候，侯爺下令讓我們守在山腳，封鎖所有路口，凡有敵闖進，無論對方所言爲(wèi)何，皆一概不理，就地格殺。那天天色很暗，瞧不清山上的光景，侯爺對大家說，對面，只有北境的軍隊。”
季莫堯說得並不快，但他的神情卻極爲(wèi)認真。大殿上連呼吸聲都給壓抑了下來，幾乎所有人的心神都隨著他的話而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