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
沈臨毓恭謹(jǐn)對永慶帝行了禮。
不過才又三日,永慶帝看起來彷彿老了七八歲。
海公公已經(jīng)沒有辦法靠手藝把永慶帝額前鬢角的白髮給遮掩起來了。
加上眼角明顯的皺紋,以及臉色不自然的潮紅,便是一副身體不佳的老人形象。
“您要多保重身體,那日太醫(yī)怎麼說?”沈臨毓問道。
“朕無事,”永慶帝擺了擺手,又問,“他們交代了沒有?”
沈臨毓垂眼,故意道:“沒有。”
“沒有?”永慶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陰沉,“朕不是和你說要儘快辦好嗎?
以前不讓你查,你絞盡腦汁、揹著朕查東查西,挺來勁的。
現(xiàn)在讓你徹查了,你反倒推進(jìn)不下去了?”
沈臨毓“爲(wèi)難”著道:“他們幾個嘴都硬……”
“你鎮(zhèn)撫司就沒對付過嘴硬的?”永慶帝重重拍了下桌子,“頭一日到鎮(zhèn)撫司當(dāng)差嗎?該審就審、該逼就逼!你是不是不敢用刑?是不是要朕下旨、你才用刑?”
沈臨毓聞言正欲說什麼,就聽得永慶帝突然重重咳嗽起來。
手捂著嘴,胸口起伏,一連串的咳嗽,幾乎要岔氣。
海公公忙上前與他順氣,沈臨毓也就只能先閉了嘴,擺出了關(guān)心又著急的樣子。
好一會兒,永慶帝才緩過來。
他瞇了瞇眼,招手示意沈臨毓往前一些:“到邊上來。”
沈臨毓繞過大案,走到永慶帝邊上,在椅子旁蹲下身來,等著聽吩咐。
“朕讓你做鎮(zhèn)撫司指揮使,除了信任和了解你的能力之外,你的身份亦是重要的一環(huán)。”
“不管公侯,也不論權(quán)臣,他們再強(qiáng)勢,亦不能和你硬碰硬到底,他們也就欺負(fù)欺負(fù)光有官職卻無身份的,但他們欺負(fù)不了你,進(jìn)了詔獄,你都能說了算。”
“現(xiàn)在,你碰上了兩個硬茬。”
“朕知道,一個是長輩,一個是兄弟,你雖師出有名,但也不可能像對付其他官員一般、說上手段就上手段。”
“但這事你必須做。”
“掌管詔獄,是要做髒活累活的。”
“朕下口諭抄李效,已經(jīng)夠丟人了,再下旨讓你動大刑……”
“你就當(dāng)體恤體恤朕,朕這一輩子,就屬近來最無奈、最丟臉了。”
“也不全是爲(wèi)了朕,亦是爲(wèi)了阿嶸,朕這身體往後就是下坡路了,你儘快解決了事,也儘快讓阿嶸名正言順地出來。”
“你說是不是?”
沈臨毓前傾的身子,頭低著。
他看不到永慶帝說這些話時、眼中那冷漠的情緒,因此,永慶帝也看不到沈臨毓緊抿著的脣角劃過的嘲諷與質(zhì)疑。
永慶帝說的這些,沈臨毓一個字都不會信。
李巍給了他巫蠱案的名單。
八皇子看起來大大咧咧,在這事情上還算謹(jǐn)慎,名字、事蹟、狀況,看了就清楚。
但沈臨毓需要查證,不能李巍給什麼就信什麼。
而查證要時間。
他最缺的就是時間,所以沈臨毓在御前揣著明白裝糊塗,問起來就是“嘴巴很硬、不肯交代”。
一旦永慶帝知道他已經(jīng)得手了,八成就又要有別的變數(shù)。
只是,即便知道永慶帝不會給太多時間,但他還是比沈臨毓預(yù)想的都性急。
詔獄的確要爲(wèi)帝王辦髒活累活,但沈臨毓不會傻乎乎給永慶帝扛事。
至於讓大哥儘快從舒華宮出來……
沈臨毓暗暗想,同樣是添籌子,永慶帝和阿薇姑娘真的天差地別。
站在廚房外聞到的雞湯,好歹是香的。
永慶帝讓他聞的,臭氣熏天。
也許,有人會因爲(wèi)生父的需要、求助而悶頭朝天衝,但沈臨毓不會,就像他告訴阿薇姑娘的那樣,他不天真,也不會傻到把永慶帝當(dāng)父親。
“您說的是,”沈臨毓應(yīng)道,他的聲音比平日微微揚起,就像聽進(jìn)去了一樣,“我會抓緊的。”
永慶帝示意他回去做事。
沈臨毓站起來,又道:“我想去舒華宮。”
永慶帝問:“爲(wèi)什麼?”
“再過不久大哥就能名正言順地出來了,我想先告訴他這個好消息。”沈臨毓道。
永慶帝:……
他當(dāng)然不想沈臨毓去,可一來他剛剛纔拋出這麼個餌,二來弄僵了沈臨毓自說自話、想去還是會去,於是他只能和氣地道:“也好。”
海公公送沈臨毓出去,再回來時,就見永慶帝在閉目養(yǎng)神。
聽出了海公公的腳步聲,永慶帝沒有睜眼,聲音又沉又冷:“海宏,臨毓是不是有事瞞著朕?”
海公公一愣,詢問道:“您是指……”
“李效、李巍,一個都沒有交代?”永慶帝恨恨道,“朕不信!”
“時間少,郡王爺可能真的還未……”海公公說到一半,見永慶帝突然睜開了眼,陰冷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他不由打了個寒顫,閉了嘴。
永慶帝才又道:“退出去吧,讓朕再想想。”
舒華宮。
李嶸認(rèn)真聽沈臨毓說完了近些時日的狀況。
“竟然是他們……”李嶸的聲音發(fā)緊,雙手攥拳。
意外麼?
自不算意外。
興巫蠱,爲(wèi)的就是把他從太子之位上拖下來,那動手的必定有其他兄弟。
天家兄弟就是這樣,古往今來,走到你死我活的數(shù)不勝數(shù)。
而他李嶸,有爲(wèi)了他不畏赴死的弟弟,有流放千里也不低頭的弟弟,還有長大後堅持爲(wèi)他翻案的弟弟……
已經(jīng)是人生幸事了。
“你要如何做?”李嶸壓著聲音,“我十年不曾見過父皇了,但從你這兒聽到的,他現(xiàn)在只會更加變本加厲。
他想用你對付羽翼豐滿的李崇,沒想到先被皇伯父的野心打了個措手不及。
但現(xiàn)在,他其實並未處於下風(fēng),反而是你,臨毓,你是最危險的。”
“我知道,我的時間並不多,”沈臨毓頷首,“我今日來就是爲(wèi)了告訴大哥,你隨時做好走出舒華宮、穩(wěn)住大局的準(zhǔn)備。”
李嶸堅定地?fù)u了搖頭。
沈臨毓見狀,張口要勸,李嶸擡起雙手,沉沉按在了他的肩上。
“別以爲(wèi)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李嶸一瞬不瞬看著他,“你想弒君。” 沈臨毓的呼吸驟然一緊。
“不用粉飾,我瞭解你、瞭解他,也瞭解什麼是帝王家,”李嶸說到這裡,忍不住苦笑,但笑過後,他的神態(tài)依舊堅定,“我不需要、亦不能讓你爲(wèi)我走到那一步。”
沈臨毓沉默許久。
耳邊,是阿薇與他說過的話。
爲(wèi)了他人、哪怕是摯愛之人手染鮮血,那人活著一日,想到你手上的血,他都會痛。
“大哥,我一直和你說,不想讓你在這裡困一輩子。”
所以,哪怕每一步都在挖李嶸的心窩,沈臨毓也走得很堅持。
李嶸的眼睛泛紅,道:“我知道,我會走出去,不是你一意孤行把我拖出去,是我要出去。”
“有太多人爲(wèi)了我拼盡全力、拋卻性命,十年前、十年後,都是如此。”
“可你們是不是,也讓我做些什麼呢?”
“我想奪回原本屬於我的,就需要付出代價。”
“而這個代價,不需要你來承擔(dān)。”
沈臨毓聽懂了。
大哥想要減輕他的罪孽,讓他心裡好受些,一如他,不希望這些成爲(wèi)大哥的枷鎖。
李嶸用力地拍了拍沈臨毓的背:“給大哥找些事做吧。”
秋雨驟然而至。
李崇突然尋到了承平長公主府。
沈臨毓出宮後,得了元敬遞話,便回去了一趟。
李崇就坐在花廳裡,一邊吃茶吃點心,一邊看著雨幕。
等沈臨毓打著傘進(jìn)了花廳,李崇先開口打了招呼:“身上的傷好些了嗎?”
“不怎麼礙事了,”沈臨毓又問李崇,“殿下的風(fēng)寒如何了?”
“死不了,”李崇說完又補(bǔ)了一句,“反正我不可能死在風(fēng)寒上,還有別處等著要我的命。”
沈臨毓聞言挑了挑眉。
李崇的姿態(tài)很放鬆,彷彿就只在說天氣一般:“有些事想談,但不能缺了酒菜。
本該是我做東,但去我那兒,你恐怕不放心,讓你尋個別的地方,我不放心。
想來想去,還是來姑母這兒。
不怕有人下東西,也不怕隔牆有耳。”
沈臨毓坐下來,衝邊上一直守著李崇的元慎微微頷首,示意他去讓廚房準(zhǔn)備。
而後,他又與李崇道:“殿下想聊什麼?”
“不著急,有些話憋得難受了,也就輕易出不了口,”李崇呵的笑了聲,“或許喝得醉些,就能一股腦兒都說出來了。”
“投誠?還是想換什麼?”沈臨毓打量著李崇,道,“殿下酒量一般,此前也沒少吃醉,卻是沒有聽你說漏過嘴。”
“看來有人投誠了,李巍還是伯父?”李崇瞭然點了點頭,但他問了也不想要答案,“隨便吧,反正都是死路一條,他們倆,我,以及……”
說到這裡,李崇停頓下來,似笑非笑與沈臨毓道:“你,信不信其中會有你?”
沈臨毓沒有回答,但答案他心中清楚。
酒菜擺桌。
李崇再不提先前話題,倒酒吃酒,一副不醉不歸模樣。
他也不勸酒,只顧自己。
酒氣上臉,離喝醉還遠(yuǎn),但情緒已經(jīng)激動了許多。
他不住說著陳年舊事。
“李嶸是個很好的大哥,三哥、四哥一直和他關(guān)係很好。”
“還有二哥,你應(yīng)該不記得他了吧,他就是身體差,所以才早早的……若他還活著,可能也會像三哥他們似的,爲(wèi)大哥爭取、哪怕被父皇砍了都不退讓。”
“我以前很少跟他們一道,不是我小小年紀(jì)就心思深沉,是我母妃不讓,我有做不完的功課。”
“六弟也是個倒黴的,小時候吹風(fēng)就倒,現(xiàn)在還強(qiáng)壯些。”
“於是成就了七弟,鼻涕蟲一個就敢跟著大哥他們,到最後把自己成就去了關(guān)外。”
“我那時候背後嘀咕大哥會帶孩子,本以爲(wèi)他帶個七弟就差不多了,沒想到,後來又多了一個你。”
“臨毓,我和你,算像的吧?”
李崇一口飲了酒,不等沈臨毓回答,又道:“我們都是宮女生的,都是父皇興致來了的成果。”
“可憑什麼你出嗣後得了姑父姑母全部的關(guān)愛,還沒少了父皇的看重?”
“我嫉妒你!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嫉妒你!”
“除了嘲諷你連入局的資格都沒有之外,我、我竟尋不到一處能比你強(qiáng)的!”
酒盞被他重重按在了桌上,李崇用力地摸了一把臉。
“但我最嫉妒的是大哥,是李嶸!”
“李崇、李嵩、李嵐、李巍、李嶄、李岌……你看看,你看看!”
“我們都是被山壓在腦袋下,只有李嶸,山在他身邊。”
“我也是近些時日纔想明白,我所作的一切都沒有用,你什麼都不用做,李嶸能走出舒華宮,在父皇要死的時候。”
沈臨毓摩挲著酒盞,道:“也難說,底下還有幾位小殿下,再過些年長大了,在朝中行走,見識長進(jìn)也就不遜色於大哥,大哥在舒華宮太久了。”
“你的意思是,大哥遠(yuǎn)離朝堂,不能把握住?所以父皇臨終會考慮江山存續(xù)?”李崇哈的大笑一聲,他好像真的喝多了,站起身來,搖搖晃晃走了幾步,扭頭追問沈臨毓,“你真以爲(wèi),父皇會關(guān)心那些?”
“他從皇祖父手中接過了一個平穩(wěn)的江山,只要幾代朝臣嚴(yán)絲合縫往下,只要沒有大的天災(zāi),他自己別對朝政胡亂指手畫腳,就出不了大事。”
“他覺得李嶸被關(guān)幾十年,對朝堂狀況一無所知也能夠撐住江山了。”
“什麼觀政、臨朝,他當(dāng)年沒有經(jīng)歷過的,就不需要!”
“哪怕李家天下垮了,又跟他一個在皇陵裡躺著的人有什麼關(guān)係?”
“你們沒想到吧?看不穿他吧?不是你們不聰明,是你們不夠瘋!”
“我也是才明白的……”
“十年前,我以爲(wèi)扳倒了李嶸就是勝利,十年後,我才明白,屬於我的勝利永遠(yuǎn)不會來。”
“就算沒有你爲(wèi)了李嶸奔走,皇位也不會落在我頭上。”
“我也是要瘋了。”
沈臨毓拿起酒壺,給李崇添上了酒,問:“那殿下與我說這些,又是爲(wèi)了什麼?”
李崇走到桌邊,拿起酒盞仰頭喝乾,滿布紅血絲的眼睛瞪大看著沈臨毓:“除了你,我還能跟誰說?
你要我死,父皇也要我死,反正都是死路一條,那我就死得明明白白。
也得讓父皇明白。
他這麼能生兒子,但他的兒子們,不是他用完就能隨便丟出去的垃圾、糞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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