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縣並不是有江才叫江縣的，關鍵是，江縣連河都少得出奇，按照常年的降雨，今天就這半天生生把半年的雨水都下完了。

初冬的晚上冷得出奇，宋淮恩半靠在樓道的拐角處，哭得喘不上氣了，才停下擦乾眼淚，解決完生理反應。

宋淮恩又在家門前犯了難，本該在兜裡的鑰匙不翼而飛，應該不小心掉在廁所裡了，看了眼昏沉的天空，宋淮恩打消了回學校找鑰匙的想法。

晚上十點半，陳沁的身影還沒出現在樓道，宋淮恩裹緊衣服，還真讓他碰上了陳沁爲數不多的加班，陳沁在縣中心的一家KTV上班，他的病，讓陳沁在衆多工作裡，選擇了來錢最快的賣酒銷售。

舅媽一家經常上門鬧事的緣故，鄰里對陳沁母子的印象越發不好，但偶爾也能搭上話，在得知陳沁在夜總會上班，就開始看不上她們了。

這半年多更是一句話沒說過，宋淮恩看得懂大人眼裡的嘲諷，也知道背後的閒言碎語，在敲門接電話和等待的選擇裡，他選了後者。

在氣溫只有十幾度的夜晚，他穿著根本不保暖的羽絨服，在自家門前坐了一晚。

凌晨五點，陳沁才拖著疲憊的步伐回來，睏倦的目光觸及樓梯上的人，瞬間停下腳步，提著精神拍了拍自己的臉，笑容溫婉，喚他的小名:“安安，你怎麼在這睡著了。”

幾乎是聲音響起的同時，宋淮恩擡眼，啞著嗓子，解釋著開口:“媽，我鑰匙掉了”他沒問徐州嘴裡的那件事，她所受的一切苦難緣是因爲他，他只會怪罪自己，怪罪這一切流言蜚語的源頭。

“沒事，媽媽明天給你重新配一把。”

宋淮恩扶著牆壁，跟著進屋，溼透的羽絨服經過一晚上的風吹和體溫的升溫下，已經慢慢變幹。

當陳沁的手撩開碎髮，碰了碰發涼的額頭，溫和的語氣焦急了起來:“這麼涼，冷不冷？待會我找幾片感冒藥，你吃了，預防一下。”

宋淮恩身子虛弱，是打孃胎就害得病，那幾年條件差，懷上他的時候，只能吃鹹菜，喝基本全是水的飯，就這麼吃了七個月，生下了宋淮恩，因爲早產的緣故，他的身體並沒有像其他孩子那樣健康，還經常生病。

有了孩子，給本就貧窮的家庭壓上了重擔，在他一歲的時候，被父母交給農村的奶奶帶，那年頭，丟孩子的事件時常發生，奶奶怕他丟了，在出門務農的時候，把他關在只有一絲光的屋子裡，宋淮恩的病就是那時候有的，好不容易熬到父母過年回來，他已經不會說話了，並且極度怕黑。

“昨晚銷量好，獎勵的一箱牛奶，媽媽給安安放著，週一帶學校去給你們班周老師的孩子，周老師上學期不是說某些家長一點不知趣，不知道多去學校坐坐，媽媽知道，就是怪我不給他送禮。”

陳沁似乎很高興，從上衣口袋裡又摸出一瓶牛奶，獻寶似的放在桌上，乳白的瓶身還微微發燙，注意到他發白的面容，陳沁的心陡然提起，輕聲道:“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媽媽以後回來早點好不好。”她聲音不敢說大了，怕刺激到他，五六個小時的黑暗，陳沁並不敢去想。

“沒，就有點頭暈。”宋淮恩擡眼，還想說點什麼安慰她的話，一仰頭，就倒了下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中午，口腔殘留的苦澀，使他微微皺眉，桌上放置的牛奶已經空了，嘴角似乎還有點黏黏的液體，一瞬間，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陳沁推門進來，手裡還端著一碗麪條，見他醒轉，鬆了一口氣，開玩笑的說:“醒了？看來還是牛奶的力量大，才喂著你喝了就醒了，怎麼樣，好不好喝？”

“好喝。”說實話，宋淮恩就像喝了一杯白開水，入口的牛奶沒丁點味道，“媽，其實你不用給老師送東西，我成績好，老師不會說我什麼。”就算說，那我也受著。

臨近月底，陳沁手裡的錢已經所剩無幾了，她一個女人，帶著個剛上初中，哪兒哪兒都在用錢的孩子，生活上都是能省則省，確實也沒有多餘的閒錢，但還是在週一，買了水果去了學校，她省點沒關係，但就怕兒子在學校被穿小鞋。

宋淮恩聽到陳沁來學校的消息是在去課間操的路上，走得好好的隊伍，突然清一色的看向他，“你媽是不是又要勾引老師了？年級第一的成績別是走後門來的。”

人羣裡，有人高吼道，頓時，鬨笑一片，那時候的學生還不知道“霸凌”這個詞，卻因爲受害者的妥協，肆無忌憚的“開玩笑”。

等宋淮恩反應過來，跑到老師辦公室的時候，剛好看到，接近中年的班主任伸出的鹹豬手，在被陳沁明確的拒絕後，一臉不屑的扔了遞過來的水果，嘴裡滿是污言穢語。

宋淮恩直到這刻，才明白，不是妥協就能避免話題的產生，相反，他們更是得寸進尺，因爲你的不追究，因爲你的放縱，過分的是他們，也是你自己。

陳沁忍著委屈，蹲下身，一個又一個的撿回袋子裡，她起了大早，專門到菜場選的精品，花了五十塊錢。

宋淮恩從小就懂事，學習成績又好，若不是看到他額角的傷口和左側腹部的淤青，陳沁也不會趕忙揣著這周的飯錢來學校，她什麼都不怕，就怕這個世界欺負了她的孩子。

那時候陳沁的一個月的工資850，在同齡人裡工資算很高的了，是在一年365天沒有一天休息的情況下，工資才穩定在900左右。

滿袋子的蘋果掉了一地，還有兩三個滾到他腳邊，陳沁埋著頭，口袋被塞進幾個蘋果，嘴邊的謝謝還沒說出口，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回家。”停留在原地的腳步向前幾步，宋淮恩紅著眼眶，從陳沁手裡拿過口袋，拉著她的手，勾著脣:“媽，我們回家。”

到底從什麼時候宋淮恩毀了陳沁的一輩子，大抵是她帶著自己四處求醫的第五年，宋父沒了妻子的管束，心玩野了，自然而然的和老闆的女人勾搭在一起。

同年，農村的奶奶也在對他的愧疚中自盡，舅媽一家也是在這個時候纏上宋淮恩的，舅媽的說辭很荒唐，因爲宋淮恩的病害死了她媽，因爲陳沁的不會打扮害得她哥出軌。

在家裡待了一天的宋淮恩，接到了校長的電話，親自承諾了讓他跳級轉班的申請，還順帶處理了週五鬥毆這件事，涉事的三名學生被處以留校察看。

初二八班的班主任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實**師，爲人處事都很隨和，這也是宋淮恩第一個喜歡的老師，新同桌叫宋嘉，長相很陽光，很喜歡打籃球，一到下課就沒了影，等他回來，課桌裡都被情書和吃的塞滿，兩人熟絡了後，宋嘉便帶著他一起逃最後的一節自習。

剛開始，宋淮恩還是能在班裡聽到有關他媽的流言蜚語，事件的好轉是在週三那天，他趴在最後一排睡覺錯過了下課時間，醒來就聽到了宋嘉恐嚇班幹部的聲音。

可能是宋嘉的恐嚇起了作用，後來，流言慢慢變得少了，升入初三後，再也沒人提過這件事。

中考前，宋淮恩無意間看到了陳沁患癌的檢查單，意料之中的眼淚並沒有落下，只是把自己關在沒有一絲光亮的房間裡，待了一天，出來的時候已經有點呼吸困難了，但對於待半小時就暈眩的他來說，已經很大的進步了，也許再這樣下去，病就會好。

下班回來的陳沁有些忐忑的給他說了想去C市的打算，宋淮恩坐了很久，點了點頭。

他知道，舅媽一家經常去她上班的地方鬧事，還散佈她亂搞男女關係，在那個封建年代，老闆還是辭退了她，即使，這就是個正兒八經的工作。

還記得，離婚那天，陳沁穿了大紅色的裙子，雅緻而亮眼，她牽起我的手，笑著對著我說“安安，我們回家。”明明她什麼都沒做錯，明明做錯事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