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貞後山有片雲(yún)湖,四面被參天的棲梧樹環(huán)繞,雖湖上終年瀰漫著散不開的雲(yún)霧,卻遮不住四周蔥鬱茂盛之色,那層層疊疊的綠意前赴後繼新舊交替,不僅點綴了這片山川,也討了山川主人的歡喜。繚繞的霧氣後,隱約可見幾間清簡的竹屋,他們並排立在雲(yún)湖中央,寥寥幾片竹牆薄瓦,成了那湖天一色裡的驚鴻一瞥。此處正是扶澄的居所。
那一排竹屋門庭冷落,庭前無盆栽,廊下無奇石。除了門前懸了塊木匾寫著“榿思”二字,便再無其他裝飾。扶澄喜靜,故云湖設十里結(jié)界,春眠不聞啼鳥,夏夢不覺蟬詠,寂寂秋風無聲,皚皚冬雪無言。
龍秦與梓謠仙子作別後,便徑直去了後山。師父的住所他龍二去得不多,一怕驚擾師父清修,二怕這潤物細無聲,贈了榿思居千年的靜好,若是被旁人打破,豈不是辜負良景。但眼下龍秦心中焦急,自然是顧不了那麼多的,他足下疾疾驅(qū)風,轉(zhuǎn)眼便在榿思居廊前落定。
龍秦從前廊一路尋進後堂,四下未見扶澄身影,掌中玉瓶被握得緊了一緊。
他轉(zhuǎn)身往竹屋右室尋去,沿著竹廊繞了幾個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一小片開闊的庭院。庭院中央安置著兩個破舊的青灰色蒲團,蒲團之間擺放著一張粗糙的石幾,邊上缺了一角,像是被什麼震碎的。幾上有盤棋局,下到一半,是個殘局。石幾後面立著面古樸的樟木屏風,上面畫著一尾戲水蛟龍,儘管古屏年歲久遠,有些細節(jié)早已模糊難辨,但仍瞧得出神龍畫像筆鋒磅礴,精美絕倫,並非俗物。
這庭院佈置得甚是古怪,幾個擺設陳舊不堪,滿眼破敗,不似仙家之物,同榿思居的清雅格局南轅北轍,不像是師父的喜好。龍秦好奇,忍不住上前細看,見那屏風雖是經(jīng)歷了歲月千霜,上下斑駁,但畫中蛟龍仍栩栩如生,水波中盪漾的貝色龍鱗熠熠生輝,竟然生出了幾道五彩金光,讓人禁不住想伸手摸上一摸。
想他龍秦生在龍族,天上地下什麼樣的神龍沒見過,那紫鱗血龍已屬龍族罕見,南淵泰疆千年也就生了一尾,去歲與西琨麟獸結(jié)了姻親,此後便照拂麓池再也難尋。眼下這貝色五彩神龍倒真是頭一次瞧見,比他龍二的金龍真身竟是俊俏了百倍。那畫中神龍翹首擺尾,姿態(tài)瀟灑,雙眸孤傲,眼波似水流動,卻又一眼萬年,目空四海。
龍秦不信世上真有此龍,許是作者雅興發(fā)作,將夢中奇景躍然屏上,被師父機緣得之,置於此處。他見屏風左下方隱約刻了兩行小字,木屏古舊,不知輾轉(zhuǎn)了多少年歲,頭一排字已然難以辨認,但底下一排清秀字跡像是後來新添的,磨損得並不似第一行字那般嚴重,龍秦半讀半猜好歹算是看清了:“念北水之誼,然君謂之芒草,今濁吾一身,只願此生不見。”
濁吾一身,此生不見。字裡行間,萬般決絕。龍秦揣測,這五彩神龍應是屏風主人畫來贈予心愛之人,天下本無此般神獸,卻畫得逼真細膩,彷彿親見,作者愛慕討好之情可見一斑,只可惜他錯將真心託付,才後又添上那一行絕情自醒之詞。龍秦忽而想起方纔作別的梓謠仙子,搖了搖頭心道:將心向明月,可憐有情人。
他望了望半局棋,右手食指無意得在石幾敲了兩下,又望了望木屏,再也瞧不出別的端倪。既是旁人閒事,便不再留戀,他繞過石幾與木屏,舉步朝庭院深處走去,那處坐落著榿思居最後一間屋子。
“弟子龍秦拜見師尊。“
龍秦在屋前駐足,恭敬地喊了一聲,卻無人迴應。
“師父在不在?是秦兒...”龍秦試探得又喊了一聲,等候了片刻,依舊無人應答。
若是平日裡,怕是有人一踏上雲(yún)湖,驚動了那十里結(jié)界,扶澄便已在前廳等候了。眼下久久未見師父,難不成師父真有傷在身,竟覺不出有人登門。龍秦頓時心生不安,不假思索擡手推開了竹屋的房門。一陣熟悉的素冠荷鼎香撲面而來,蘭香清幽,甚是好聞...師父的味道...龍秦安了安心神...猶豫著邁進了屋子。
只見竹屋南牆安置著一張?zhí)m紋竹榻,雕得甚是精緻,花蕊絲絲分明,呼之欲出。榻上側(cè)臥一男子,雙目緊閉,似是熟睡之中。那男子側(cè)頭枕著手背,一頭青絲倚著清俊的面頰直直垂落地面,如綢如緞,樣貌極美。睡夢中的扶澄收起了往日清冷,濃密的雙睫微微閃動,胸口隨著均勻的呼吸一起一伏,面色溫柔極了。龍秦見過殺氣凜冽的師父,見過孤高傲骨的師父,見過寂清寡淡的師父,可眼下這副溫潤如玉的面容,卸下往日冰冷戒備,有萬般說不出的陌生,又有萬般說不出的好看,另他竟一時看呆了去。
扶澄皺了下眉,許是做了個不美的夢,惹得他眉間憂傷徒生,那眉頭深鎖的模樣有些眼熟,龍秦依稀記得自己在哪見過,卻又回想不起來。只覺得這份憂傷像條小蛇,猛得鑽進自己心窩,教人揪心。扶澄夢中悲傷,他也禁不住跟著悲傷起來。
“不知師父作了個什麼樣的夢,竟惹他這般傷心。師父孑然一生,萬年孤獨,若是心有苦楚,也必不會與人訴說,弟子們少不經(jīng)事,自然是不能與師父分憂的。”
他有些心疼扶澄,朝竹榻靠近了幾步,猶豫了片刻,還是忍不住伸手在扶澄的額頭輕輕揉了兩下,試想要將榻上男子緊皺的眉頭撫平。
龍二指腹微涼,扶澄感到眉間有些異樣,睡夢中的他不自覺的抿了抿嘴,微微側(cè)了側(cè)肩膀。徒弟被師父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縮回了手,直楞楞盯著竹榻,觀望良久,見扶澄並未驚醒,才稍稍將心放寬,挪步上前想要再走近些。
適才扶澄夢中側(cè)身,使得中衣前襟稍稍滑落,此刻胸前領口敞開,露出白淨的胸膛與清瘦的鎖骨,那鎖骨線條堅毅,像是畫在肩胛處的兩柄利劍,尤爲迷人。恰巧一頭青絲垂散胸前,與這肩上秀色錯落輝映,顯得分外俊美妖嬈。
龍秦只稍稍走近便將這一派春色盡收了眼底,頓時面如火燒。他立即收回邁前的腳步,用力將頭扭向一邊。“非禮勿視...非禮勿視...”龍秦雙頰赤紅,害羞至極,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壞事。扭頭過了半晌,才稍稍定了神智,可方纔景象如夢如幻,教人甚是難忘,須臾又浮現(xiàn)眼前,龍秦只覺腦中一熱,“師父..”他喉間滾動,一邊輕喚一邊向竹榻望去,神情迷離,目光有些渙散。
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將他嚇得倒抽一口冷氣,猛退了三步:“我這是要做甚?!”龍秦徒得回過神來,周身薄汗罩得他一身水氣,頃刻間令他整個人清醒了不少。
“龍二啊,師父養(yǎng)你教你,你竟如此不肖,生出這般邪念,若是讓旁人知曉了去,濁貞萬年清譽便要毀在你這不肖徒手上了。”
龍秦用力敲了一下自己腦袋,狠狠暗罵自己。他轉(zhuǎn)身奪步逃出竹屋,俯首立於門外,驚魂未定,大口喘氣,汗水早已浸溼了額頭。他將溼漉漉的額頭抵著撐著門沿的手背,滿臉自責與不堪。
“還是...在此處待師父醒轉(zhuǎn)....”此時此景,儘管他龍二片刻也不願停留,只想遠遠逃離了榿思居,將方纔的不顧廉恥碾碎了拋諸腦後,但又不好獨自任性,辜負他人所託,只能硬著頭皮站在屋外乾等。一想到他師父這般脫塵清雅的仙尊,竟被自己那些個齷齪思想褻瀆,少年悔恨不已,眼眶都泛起了紅。
約莫過了兩柱香,才聽得屋內(nèi)傳來動靜。
“是不是秦兒來了?”扶澄睡意未消,嗓音略帶慵懶:“你且進屋來吧。”
龍秦躊躇了半刻,最後還是挪著步子勉強進屋了。他心中愧疚,不敢擡頭,耳根色緋,一路紅到了頸脖處,雙目直直盯著足前三寸空地,像是要把那幾寸空地望穿個洞來,緊張地忘了如何開口。
“你來尋爲師便是爲了欣賞這陋室泥地?”
真龍少年年少單純,心中所想盡數(shù)寫在臉上,自然瞞不過扶澄。料想是他熟睡時的意外春光被那少年瞧了去,竟使那少年這般害羞。扶澄低頭抿嘴輕笑,故意調(diào)侃道:
“莫不是那凡間伙食不好,使人身型消瘦面色難看,下凡幾日,連自家的徒兒都不待見起爲師來了?”扶澄知龍秦關心凡潭之行,擔心他身體有恙,刻意將“身型消瘦面色難看”幾個字加重了語氣。
“不...不...弟子豈敢...”龍秦一聽師父提起凡間糟粕,掛念瘴氣之毒,心中一急,便將頭擡了起來,見師父已衣冠端正長髮高束端坐榻前,方纔鬆下一口氣,面紅之色稍稍退去,關切地問道:“師父凡潭一行,可是受了什麼傷?”
“並未。”見徒弟恢復常態(tài),不再面露尷尬,扶澄便收起調(diào)侃,回到平日懶散冷漠的模樣。
“那師父方纔說自己身型消瘦面色難看...”龍秦滿腹懷疑,心中料定扶澄定是受了些波及。
“逗你玩。”
......
“不好玩...”龍秦咕噥道,偷偷埋怨得瞪了扶澄一眼。
“你前來所爲何事?先前殿上爲何不稟?”扶澄對著榻前案上一對茶盞,隨手捏了個訣,少頃,那茶盞裡便熱氣騰騰,茶香四溢。他指了指身旁的長椅,示意龍秦坐下說話。
“...唔...今日下殿後弟子山下偶遇宮雀樓的梓謠仙子...”提起梓謠,龍秦有些不知言語,他深知師父態(tài)度,料想扶澄定會將梓謠所贈之物無情拒之,但應承了的事爲君子者豈有食言之理,今日就算是背了師意,他也要將朝夕露塞進扶澄手裡,更何況那凝露對凡潭瘴氣有解毒之效。想到這裡,龍秦便沒了顧忌,清了清嗓說道:“梓謠仙子讓徒兒轉(zhuǎn)交玉露一支,徒兒見仙子情真意切,不忍拒絕,便應承了下來。”順勢他掏出玉瓶置於案上,往扶澄面前推去。
扶澄淡淡望了面前玉瓶一眼,並未伸手去接。他緩緩端起青瓷茶盞,輕抿了口杯中新茶,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朝夕露?這孔梓謠倒是大方。她宮雀樓的寶物,我濁貞無功不受祿,如何受得起。”
龍秦心想,師父這風涼話說的...那仙子連靈元與修爲都能棄得,一瓶藥汁,再珍稀也是身外之物,又有什麼不捨得的。
“還望師父受了仙子之禮,徒兒纔不至於做了背信之人。”龍秦模樣誠懇,使出了苦肉計。
“今日你是想爲師接了宮雀樓的人情,順水推舟讓你做回好人?”扶澄反問道,言辭裡有些惱怒。
龍秦面色失了些從容,他本意原是擔心瘴氣之毒難解,安個理由勸師父收了這朝夕露用以療傷之用,可說到底也多少是存有些私心,不想做那食言之流,師父此言並未說錯。於是他默不作答,算是默認。
“我扶澄不要的東西,別人硬塞不進來,若是我想要的...事物...”說到此處,他瞥了龍秦一眼,目光如炬,但只一剎那,那燎原的眼神又迅速淡了下去,繼續(xù)道:“旁人自然也是奪不走的。”
見扶澄話語冷冽,面露不悅之色,龍秦心中墜墜惶恐,但真龍少年性格執(zhí)拗,想好的事情,選好的道路,頭破血流也要行完踏完,今日之事他龍二絕不妥協(xié)。於是他站起身,走到扶澄跟前,俯膝跪地正聲道:“徒兒知那梓謠仙子糾纏師父千年,也知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師父清心,無意於她,不想平白受她恩惠令她再生誤解,故百般冷落,拒人於千里,好讓她斷了念想...”
“既然你心如明鏡,眼下此舉又是做甚?”扶澄冷言道。
“但千年的深情,早已是滄海難爲水了。”
“許是那人如今不求雙宿雙飛,只願意中人餘生安好,哪知這款款真誠卻換來心愛之人棄如敝履...”
“師父不食煙火,萬年修行,只爲濁貞,怎會了解兒女情長那斷腸之苦...”龍秦說得有些激昂,一時忘了師徒尊卑有別,他擡頭望著扶澄,語氣高亢,眼中卻是裝滿了委屈。
少年繼續(xù)說道:“我龍族自古性情,徒兒幼時也是聽聞了幾段乾坤裡的孽緣之說...那時徒兒年少,理不清這情愛之事當中糾葛,但如今想來,倘若徒兒他日歡喜上一人,傾我所有愛她護她,那人若也似師父這般絕情,視我如荒野芒草,避我如坤巢餓鬼,徒兒怕是..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龍秦壯著膽趁勢一口氣將話講完,今日出言頂撞,口無遮攔,自知犯了大忌,便擺出一副任由責罰、打罵隨意的姿態(tài)。
“你..當真這麼想?”扶澄聲若寒霜,隱隱有些嘶啞。
少年依舊沉浸在方纔的情緒中,未辨出扶澄嗓音有異,忿然作答:“對!心上之人求而不得,愛而不能,對他忘不了,又好不得,想死。”他突然想起門外庭中立著的那面屏風,感念那匿名作者果然是真龍知音,隨即補充道:“若是死不了,沒死成,那就此生不見。”
扶澄神色似乎有些動容,他沉默了好一陣,死死盯著龍秦,雙目漆黑,深如幽潭,像是要將眼前少年望穿了去。
龍秦見扶澄神色凝重,半晌未發(fā)一言,他猜不明師父心意,只得繼續(xù)自說自話:“弟子今日以下犯上,冒犯了師父,但憑師父責罰,只求師父收了朝夕露,了梓謠仙子一個心願。”
“呵呵,好一個此生不見。”扶澄冷笑道。他俯首擺弄著案前玉瓶,思緒仍停留在龍秦的那句“想死”與“此生不見”,並未留意逆徒的自省求罰。他眉宇間跳出的那絲道不明的淡淡憂傷,一閃而過,但還是被龍秦捕捉到了。
“今日的確是我這做徒弟的過分了。”龍秦擡頭望著一言不發(fā)的師父心中全是自責。
“師父...徒兒我...”
“你先起來吧,春凍,地上涼。”扶澄揮了揮手,打斷了龍秦,示意龍秦起身:“這朝夕露我收下了,他日我自會登門親自向梓謠仙子道謝。”
龍秦見師父態(tài)度頃刻間大轉(zhuǎn),驚訝極了,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曉自個兒哪句胡話讓師父改了主意,但見受託之事業(yè)已完成,便將懸著的心放下了些。
“那庭前屏風你瞧見了?”扶澄悠悠問道。
“是,弟子瞧見了。”龍秦答。
“學什麼不好,學那陳年破玩意兒。”扶澄神情看似惱火,語氣裡卻聽不出半點怒意。
“..唔..徒兒見屏風上畫像傳神,於是多瞧了幾眼,神龍樣貌雖是杜撰,但逼真至極,想必師父也是見畫像風采非比尋常,纔將這下界古屏收上天來。”
龍秦站直了身,捋了捋衣襟,見師父並未搭話,於是繼續(xù)道:“那古屏舊主妙筆生花,將神龍描得甚是討喜,只可惜所拓之文叫人看著惋惜,徒兒猜想那舊主也是個性情中人。”
“之前覺著還行..龍貌雖畫得柔弱了些,卻也算有幾分神采。下面那行字麼...如今是看不清了...”扶澄若有所思,頓了頓,繼而緩緩又道:“不知爲何,此刻我瞧那破屏甚是礙眼,明日砍了燒火。”
......砍了燒火...他師父真是喜怒無常,陰晴不定...扶澄語氣平淡,龍二公子自然是辨不明此話是真情還是假意。
“我瞧你甚是空閒,管起他人閒事,既然無事可做,便隨我去三十三天會一會釋瑕君吧。”說罷扶澄門前擡手一攬青雲(yún),也不等龍秦追步,便已扶搖直上。
龍秦無奈得聳了聳肩,事已至此,有口難辯,只能三步並作兩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