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白澤身中劇毒,毒入五臟,靠千年山參吊住性命。起初幾日,仍命若懸絲,鼻腔中的氣息若有若無,唯呈茍延殘喘之勢。
半月過後,氣息逐漸平穩(wěn)。一個月過去了,他雖然睜開雙眼,但喪失了視覺,聽覺,嗅覺。他像被關(guān)在黑屋子裡,沒有光線,顏色,只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活著,和腦中的記憶。在那個黑房子裡,他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他沒有手足,存在全憑意識。
兩三個月過後,他能含糊地說話,感覺到喉間的震動,他知道,自己還活著。可是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存在僅靠一股信念,他要活著見她。
這個黑屋子無邊無際,空洞而恐怖。他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在這裡呆了多久,還要在這裡呆多久?如果,時間沒有盡頭,黑屋子沒有邊際,他再也看不見那個女孩。他可以殺掉自己的時光博弈一個重逢的契機(jī),卻捨不得蹉跎她的風(fēng)華,將她推進(jìn)另一間黑屋。
他只有逼她遠(yuǎn)離,他猛烈發(fā)出信號,離開!離開!每一次吶喊他都會丟失一段意識,每一次發(fā)出信號都是冒險,他身不由己地養(yǎng)精蓄銳爲(wèi)下次呼喊做準(zhǔn)備。
深秋蕭瑟,他終於聽見第一聲呼喚:“白澤!我今天也在家等你!”他感謝蒼天,他終於又聽到她的聲音。可是,這場疾病正如一座高山,他剛爬到頂峰,才發(fā)現(xiàn)前方崇蘭疊嶂,一山高過一山。他依舊喪失視覺,嗅覺,手足殘疾,吃喝拉撒不能自主。昔日天之驕子如墜深淵,他羞愧難當(dāng),倘若餘生如斯,他寧願靜靜守候也要保全她心目中的少年英雄。所以,他無休止地強(qiáng)迫自己視物,瘋狂指揮四肢。他每日就在房間靜靜等待她收工後的告白,託不同家丁的親戚去信攤收集她的手跡,掛滿房間,睹物思人。
皇天不負(fù)有心人,元月剛至,他依稀看見手跡上黑灰的糊點(diǎn)。白映秋在紙上紮了個小孔,幫他聚焦,每日按時訓(xùn)練他的視力。月餘之後,白映秋不小心將湯藥灑到他的手上,他伸手觸到藥湯的溫度。再過月餘,腳也跟著有了知覺。視力固然好轉(zhuǎn),仍舊朦朧不清。
初夏雨涼,家丁的親戚派人來傳信,莫月的信攤被人砸了。他急瘋了,激動得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剛踏一步就摔在地上,他用雙手支撐著,推著輪椅前行,走兩步摔兩下,好不容易走到他們的家,衣服褲子都磨破了。然而,莫月並不在家,他坐在大門口等了一夜急了一夜,也不見她回家。從傍晚至清晨,他未曾入藥,又吹了一夜涼風(fēng),他直接昏死在大門口;同行的僕人冷汗涔涔立即將他推回家急救。
過了正午,李惜朝還未通知莫月的下落,他躺在牀上出神,湯藥不思,茶飯無心。直到白映秋匆匆趕到家。
“嫂子,嫂子和幫會鬧了矛盾,昨晚在,在···孫公館休息了一晚。不過事出有因,孫天起被洪天賜的人揍了,很嚴(yán)重她纔會在孫公館留宿。惜朝,問過醫(yī)院的醫(yī)生,孫天起身上外傷雖然多,感冒癥狀卻比外傷更加嚴(yán)重。他真的不簡單,嫂子明明很排斥他,這半年多他真的費(fèi)盡心思每天守著信攤,無論颳風(fēng)下雨,就連爹都差點(diǎn)被他算計,挑撥了關(guān)係。”
一直以來,他認(rèn)爲(wèi)只有他纔是莫月的天選之人,他驕傲,出色。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自卑。
他配不上她。
如今的他,只是一個四肢健全的殘廢,藥罐子。
儘管,他的身體機(jī)能正在好轉(zhuǎn),他能重見天日全依賴於一日三餐食用的幾十種大補(bǔ)元?dú)獾恼淦嫠幉模x了這些藥他連廢人都做不成。他以前最看不起他的身份——白先生的兒子,他認(rèn)爲(wèi)這層身份竊取了他十多年的奮鬥成果,若是沒了這層身份,他根本不可能活下來。
他很想自私,可是他不敢自私。他傷妻殺子,深感羞恥和愧疚。自從他甦醒的那刻起,他不曾離開房間,因爲(wèi)錯了就要受罰,這個房間恰似一座的監(jiān)牢,圈禁他的愛情和自由。他每天都在這裡努力,努力做回她心中的那個少年英雄。
她的聲音伴著震耳欲聾的雷聲撞擊他的心臟。他親手砍斷了她的親情,友情,逼她離開與世隔絕的淨(jìng)土,在險惡的社會中學(xué)會生存。他真的好心疼,近一年光景,她到底歷經(jīng)多少風(fēng)霜?可是,如今的他身體殘疾,武功盡失,耳不聰目不明,還必須依附他的父親才能茍且偷生,他如何能放心讓她依靠?他必須把她推回那個保護(hù)屏障,那個簡單質(zhì)樸的世外桃源。
莫月溼漉漉得站在翠湖邊,焦躁地來回踱步,吶喊。“白澤!白澤!”
她似乎有許多的不明白,渴求白澤告訴她答案。雨下得很大,白澤讓家丁爲(wèi)她撐傘,披上衣服。他不能和她見面,不能讓她發(fā)現(xiàn)他的殘疾。他爬到陽臺邊,再偷偷立起來,望著樓下溼淋淋的莫月,淡淡地喊道:“你走吧。”
莫月怔在原地一動不動,多虧大雨迷了她的眼,她看不清他手撐圍牆吃力的表情。
他又大喊了一聲:“你走!”
莫月木訥了。忽然,白澤的雙腳無法支撐沉重的身體,他摔在地上。臉接觸到地面的雨水,雨水冷得扎人,她竟然忍受如此寒冷的雨水,從湖裡游進(jìn)來,只爲(wèi)見他一面。他又後悔了,他原本以爲(wèi)自己能足夠理性地推開他,他才發(fā)現(xiàn)在莫月面前他毫無理性可言。他立馬站起來,又摔倒,摔倒又站起來,走不動就向前爬,摔出房間,從樓梯一路滾到樓下。
“阿月!”
他推開扶他的家丁,逼自己的雙腿沉重,雙腿顫抖得十分厲害,他走兩步摔兩下,一直靠摔倒來到翠湖邊。
雨下得很大,白澤看不清前路,一個人影冒雨送傘跑來。“下大雨來這裡做什麼?”人影的聲音和雨聲混在一起,聽不清人影是誰。人影脫下大衣外套,套在莫月的頭上,揹著她離去。白澤獨(dú)自倒在地上,雙拳不停地捶打地上的水坑。
昨夜受寒,他昏睡了半日。一甦醒他便杵著柺杖,讓李惜朝扶他去信攤。等到了信攤,莫月並沒有出攤。回到家中,院子大門鎖得死死得。
“她,終究還是回了火蓮村。”白澤倒吸一口涼氣,一滴淚從他的眼中滑下。“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爲(wèi)什麼我的人生只有這上半句?”
白澤的柺杖搖搖晃晃,李惜朝上前扶穩(wěn),他揮了揮手拒絕,繼續(xù)搖搖晃晃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