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慶九年除夕，夜色初降，黯沉陰森的雲(yún)層重重壓抑在大隆朝國都錦陽京的上空，似乎蓄意要將這座莊嚴寂靜的城池摧毀，沒有華燈綵幡，更不聞笑語喧譁，本應(yīng)君臣共慶，萬民同歡的新春佳節(jié)，籠罩在一片噩夢將至的陰冷氣氛霸道的遏制裡，無論是高門望宅，又或是陋巷民居，都沉浸於死寂凝重之中，就連人們偶爾的一句交談，都帶著小心翼翼的膽顫心驚。
子夜，平安門前新歲鍾依時撞響，厚重的聲浪震徹著濃重的陰霾，在錦陽京三十六座牌坊間寂寥的迂迴。
隨著遠慶十年正月初一到來的是一場醞釀已久的暴風雪，呼嘯而至，鋪天蓋地，一直到元宵前夜，才止住了這場聲勢浩大的突襲。
風住雪停，天空卻依然被陰霾籠罩，灰墨的雲(yún)層與厚重的積雪遠遠交融，陰冷凝重的氣氛並沒有因爲風雪的喧泄而消散，依然讓人膽顫心驚、呼吸艱澀。
一年一度的上元佳節(jié)，沒有火樹銀花徹夜狂歡的例行慶典，森森皇城之外，平安門前空空蕩蕩，不見張燈結(jié)綵，不見歌舞昇平，不見華麗巨大的金龍燈，不見燈下虔誠叩拜，許下美好心願的臣民，只有那座金磚砌成、飛檐雕樑的四方形鐘樓，寂寞的守望在空曠的廣場，悄然黯立。
穿城而過的流光河畔，更是不見春燈明媚；沿堤朱閣畫樓裡，也沒有紅袖曼舞，觥籌交錯的綺豔情景。河水緩動，波光幽黯，沒有畫舫行駛水中，沒有嬌娘美妓琵琶半抱，櫻脣輕張，低唱著撩人心扉的清歌妙曲。
這般沉寂凝重，皆是因爲遠慶九年秋的太子遇刺案！
當今聖上的嫡長子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刺殺中殞命，多家勳貴、世族牽涉其中，每一日都有人被京衛(wèi)鐵甲軍逮捕入獄，其中不乏高官厚祿者，當然也有市井平民。
錦陽京從那時起，便籠罩在風聲鶴唳的緊張氣氛中，以致於人人噤若寒蟬。
可刺殺太子的主謀卻遲遲沒有查明，臣民們盡都暗自揣測——
無非就是那幾位覬覦儲位的皇子！
“就怕又發(fā)生太宗帝時的焦月謀逆！”有老者想起先帝太宗登基之初，由樑王、桂王聯(lián)合英國公發(fā)起的那場謀逆，不由憂心忡忡，誰不渴望盛世太平，有誰願意戰(zhàn)火再起？
可那些勳貴高官尚且不能自保，又遑論他們這些平民百姓？
無論如何，遠慶十年的新春佳節(jié)還是在這片壓抑的沉靜之中悄然過去，大隆王朝在第三代帝王的統(tǒng)領(lǐng)下又凝重地邁進一步，進入虞姓江山的第四十四個年頭。
正月十六，天光初霽，位於皇城西側(cè)的京都第一坊——祟正坊左側(cè)，楚王府兩扇厚重的金漆大門被倉促拉開，低啞的開合聲在蒼青的霧藹裡迴響，似乎悲鳴。
十餘名身著縞素的僕婦凌亂而急促的步伐徹底打破了清晨的寂靜，她們響亮而淒厲地哭喊著，穿過門前的青石大道，直奔對面的衛(wèi)國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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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一條祟正坊，只有兩座豪宅盤據(jù)，楚王府與衛(wèi)國公府，都是深受三代帝王信重的國之棟樑，皇親國戚。
先楚王虞安政，德妃所出，是高祖皇帝的第二個兒子，因高祖長子早夭，他實際上相當於高祖長子，安政隨高祖在楚州起兵，十年征戰(zhàn)之間，立下赫赫戰(zhàn)功，後高祖突崩，因未立東宮，又無遺詔，因而引得四子相爭。德妃早逝，安政自幼被高祖皇后嚴氏撫養(yǎng)，與嫡出五皇子手足情深，自然力主立嫡，爲太宗帝順利登基掃清障礙，後梁王、桂王謀反，又是安政將他們親手射殺。
衛(wèi)國公蘇庭，其母早逝，其父本是高祖麾下大將，不幸在征戰(zhàn)郊郢時陣亡，高祖憐他孤弱，留在身邊親自撫養(yǎng)教導(dǎo)，一如親子。蘇庭自幼英武，十歲時便披甲上陣，殺敵立功，十四歲，便受命爲先鋒驍騎軍的統(tǒng)帥，南奪寧海、北征翼州，後來東明哀帝被逼退位，又是他領(lǐng)三萬軍直入錦陽京，滅肖氏叛黨，定京師時局，當年不過也才十七，未至冠歲，便爲大隆王朝的一統(tǒng)江山立下汗馬功勞。
蘇庭少年成名，不到二十就被封爲一等公，高祖更是親令賜婚，將唯一的掌上明珠——皇后嚴氏所出的上元公主下嫁蘇庭爲妻。
說起這位上元公主，又另是一段傳奇。
高祖虞興邦，原本是前朝東明鎮(zhèn)守楚地的大將，出身東明名門，深得謹?shù)坌胖?，後謹?shù)郾?，哀帝繼位，卻是東明三百年曆史十四任帝王中，最爲殘暴不仁的君主，僅憑一時喜怒，屢屢大開殺戒，甫一登基，便將元配妻子賜死、滅族，把一個出身卑賤的侍婢肖氏立爲皇后，並恩及其父兄族人，授肖氏之父——一個大字識不滿一籮筐的文盲爲東明丞相，掌六部政事！
這一舉措引朝臣憤起，紛紛上書，勸哀帝收回成命。
無奈哀帝沉迷肖氏美色，被枕頭風一吹，理智盡失，竟然連斬中樞、六部數(shù)十官員，在東明朝廷掀起血雨腥風。
肖丞相爲了鞏固權(quán)位，四處拉攏黨徒，竟然起意要與虞家聯(lián)姻，將自己的癡傻女兒嫁給虞興邦親侄子爲妻。
當時興邦雖遠在楚地，一家老小卻留在錦陽京中，興邦之父素來剛正，本就瞧不上肖家，又怎麼會讓子孫受這等屈辱，因此嚴辭拒絕了肖丞相的提親。
於是肖丞相便進讒言，空口白牙地誣陷虞氏一族謀反，攛掇哀帝下旨，誅殺虞家滿門，拿興邦回京治罪。
可憐虞家滿門五十餘人，唯有嚴氏與一雙兒女逃脫劫難，就連長子也不幸在那場災(zāi)難中夭折。
倖存一子自然是後來的太宗帝，女兒便是上元公主。
嚴氏帶著一雙子女，歷經(jīng)艱險九死一生纔到了楚地，與高祖團聚，高祖早已得知家門不幸，逼於無奈才擁兵楚州，與東明皇室對抗。
上元公主幼年坎坷，自然不似普通閨閣那般矯揉造作，因隨高祖南征北戰(zhàn)，打小便練就了一身騎射本領(lǐng)，豆蔻年華時，更自主籌建了一支飛鳳部，起初不過是身邊女侍、將士家眷，到了後來，竟然擴充至近萬人，也吸訥了許多少年俊傑加入。
飛鳳部在公主的統(tǒng)領(lǐng)下與蘇庭率領(lǐng)的驍騎軍，並肩疆場，浴血拼殺，爲大隆江山的奠定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
少年俊傑與巾幗英雄，並肩共進，馳騁江山，既是青梅竹馬又有生死之交，最終喜結(jié)良緣、結(jié)髮合巹，當年不知引多少人津津樂道，羨慕盛讚，實爲狼煙烽火裡的一段佳話與傳奇。
時光荏苒，彈指拋人，當遠慶十年，先楚王與老國公早已辭世，爵位分別由各自的嫡長子繼承，上元公主已經(jīng)被封爲大長公主，乃當今聖上的嫡親姑母，依然極受臣民尊重。
楚王府與衛(wèi)國公府既是比鄰，又是血親，關(guān)係歷來親近，眼下楚王世子虞渢所娶妻室，正是衛(wèi)國公嫡次女——有京都雙華之稱的蘇氏五娘。
世子自幼便有弱癥，纏綿病榻，直到十六歲時，得一名爲清谷的神醫(yī)診治，經(jīng)過數(shù)年將養(yǎng)，病情似乎纔有了好轉(zhuǎn)。
可這時新春才過，正月十六的清晨便有楚王府下人前往衛(wèi)國公府報喪……
更讓人震驚的是，當日傍晚，衛(wèi)國公府也高張白幡，闔府舉哀！
——上元大長公主，歿！
——楚王世子，歿！
——楚王世子妃，歿！
縱使太子遇刺的陰霾還壓抑著錦陽京的臣民，可楚王府與衛(wèi)國公府的連番噩耗還是引起了市坊間的議論沸騰。
過了幾日，許多世家勳貴依稀探得了其中隱情——
就在那個森冷寂靜的元宵夜，竟然是世子妃毒殺了楚王世子，留一遺書，畏罪自盡，大長公主聽聞此訊，悲痛欲絕，咳血暈厥，衛(wèi)國公雖然立即入宮求請已經(jīng)成爲太醫(yī)的清谷爲母親診治，卻也已經(jīng)回天乏術(shù)。
許多貴婦掩面嘆息：“大長公主，一代巾幗，不知勝過多少鬚眉，卻不想到頭來竟然因幾個苦命的子孫……蘇氏大娘嫁給三皇子後聽說連著兩次小產(chǎn)，也是身染重疾，如今不過就是臥榻殘喘，因著她的事，大長公主就甚是操心……加上衛(wèi)國公世子又因太子遇刺一案橫死……也難怪大長公主再受不得五孃的突然辭世。”
“蘇氏五娘才貌兼具，自幼被大長公主奉爲掌上明珠，連太后都是讚不絕口的，怎麼會做出這等糊塗事來？害得她的祖母也……”
“楚王世子也是可憐，自幼病痛纏身，好不容易有了好轉(zhuǎn)，不想?yún)s被自己的妻子親手給毒害?！?
“楚王世子雖說身子羸弱一些，性子卻極爲溫和，據(jù)說對世子妃也是千依百順、呵護有加，不想世子妃表面上美若天仙，卻生著副蛇蠍心腸，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們成婚也有兩年了，怎麼下得去手？”
世家貴族們議論紛紛，好奇的有之，哀嘆的有之，痛罵的有之，興災(zāi)樂禍的有之，可無論是憐憫也好，指責也好，那些逝去的人，再也聽不見，更加無從辯解。
歲月依然匆匆，不會爲任何人的悽切停留。
遠慶十一年，太子遇刺案終於落幕，最終查獲的兇手竟然是一個江湖暗殺聯(lián)盟和幾個北原佃作，而今上的氣喘癥也日益嚴重，於是羣臣上諫，請今上早立王儲，以定國政民心。幾個成年皇子之中，生母地位最尊的四皇子呼聲最高，而今上卻聖心獨寵歷來只知吟風誦月，近幾年又沉迷女色，意志消沉的三皇子。
有人洞悉聖心——
想是聖上依然懷疑太子之死與幾個才幹突出的皇子脫不開關(guān)係，反而對三皇子全心信任。
遠慶十二年，三皇子顥西立爲儲君，詔告天下。
同年，帝崩，廟號明宗。
虞顥西登基爲帝，大赦天下，次年改元“清平”，立衛(wèi)國公嫡長女蘇氏爲後。
清平元年八月，皇后薨逝，諡號惠寧。
因楚王世子已歿，楚王再無子嗣，聖上恤楚王無嗣襲爵，特允他過繼庶弟鎮(zhèn)國將軍長子爲嗣——虞洲被封楚王世子。
國喪過後，虞洲迎娶建寧候府嫡女七娘——曾與蘇氏五娘並稱京都雙華之黃氏爲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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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紅妝繞城，祟正坊在沉寂多年之後，再度吸引了賓客如雲(yún)。車水馬龍不斷，恭賀之聲不絕，而那些已經(jīng)逝去的人，卻再無一人提起。
唯有夾道的梧桐葉葉扶疏，和著金風輕吟淺唱：高牆深宅裡，多少歲月如流水，玉堂畫棟中，誰家豆蔻正青澀？猶記竹下戲青梅，卻忘前盟，早忘前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