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夏天大多燥熱,今日卻悶的很。
天空灰濛濛的,不見日光,偶有幾隻飛燕自低空掠過。
這一看就是要下雨,村民們都收拾農(nóng)具往家趕。方言卻沿著河岸走出了張莊。
“你瞧,那是不是方老二家的言哥兒?”一個村民扛著農(nóng)具,點著下巴示意一起走的人往那邊看。
旁邊的漢子擡眼看了看,道:“瞧走路的樣兒,可不就是言哥兒,往劉村方向走的。”
“劉村?”
“恩,那方老二的娘子蕓娘不就是劉村的。”
“言哥兒這是去接他娘?”
“估計是,接不接得回來,可就難說了……”
方言有腿疾,一到陰雨天,疼得狠,走起路來總是拖著步子。這趟去劉村,他除了想接蕓娘回家外,還有些別的心思。
這事還得從今日早些時候說起。
上個月,與方言定親的漢子張山病死了,今日張山的爹張武找上門來。
方言的爹方仲行二,村裡人都叫他方老二。方老二看見張武上門,趕緊拖著一條瘸腿,迎道:“張武,你怎麼來了?”
張武嫌棄的看了一眼方老二,挑著眉道:“怎麼,我還不能來了?”
上個月張山剛沒,想也知道,張武來肯定是要債的,奈何家裡沒有銀錢,方老二隻能陪笑道:“當(dāng)然能,進屋裡歇歇,可有什麼事?”
“什麼事!”看到他那窩囊樣,張武就忍不住嫌棄,站在院子裡沒有動,想這方老二連自己的娘子都管不住,還是個漢子?“一年多前,借你的八兩銀子,算上利息,總共十二兩,你準(zhǔn)備什麼時候還?”
前年看腿疾時,張武借給方老二八兩銀子。方老二以爲(wèi)醫(yī)好了腿疾,可以幹活還錢,誰知腿瘸了一條,錢也沒還上。
去年媒婆過來,給張山提親,意思是隻要把言哥兒嫁過去,欠的錢就不用還了。
張山年長方言兩歲,是張武亡妻爲(wèi)他生下的漢子,因爲(wèi)身體虛弱,一直沒有婚配。方老二知道張山並非良配,拖著瘸腿到處借錢,奈何親姐姐、妻舅家都不肯借。
最後實在沒有法子,便給言哥兒定了親,只道等言哥兒十四歲生辰再成親。
如今張武來要錢,家裡確實也拿不出,方老二隻得嘆了口氣,低下了頭。
看這樣是沒錢還,張武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緩了緩語氣道:“方老二啊,我也知道你的難處。”說到這裡又頓了頓,“我這裡有個法子,左右咱們兩家是定了親的,不若過兩日,我請個媒婆再來一次,你將言哥兒許給我作填房吧!這樣你欠我的錢也不用還了。”
聽到他這麼說,方老二驀地睜大眼睛,皺起了眉,擡手指著方武道:“你說什麼?言哥兒才十四歲,你怎麼好意思!”
這話方武就不愛聽了,“欠債還錢,左右都是嫁到我們家,不用你還錢,你還不樂意?再說了,言哥兒雖然是個哥兒,那容色跟你一樣黑,孕痣又似胡麻大小,顏色暗淡,沒準(zhǔn)生不出個娃來呢!又是個有腿疾的,婆家也不好找!”
聽聞張武貶損方言的話,方老二氣的渾身發(fā)抖,道:“你,你,你給我出去!言哥兒就算一輩子嫁不出去,也不會嫁給你!”說著,將他趕出了院子。
方武被攆了出來,也不生氣,心想:你還不上錢,遲早言哥兒得嫁給我。咱們走著瞧。
方武在方家鬧了這麼一回,好些村民聽見了熱鬧,待方言知道時,已過了晌午。
回家見到沮喪的爹,方言紅了眼眶,“爹,我不想嫁給方武。”
方老二也是沒法兒,家裡沒有錢,又借不到錢,連點能典當(dāng)?shù)臇|西都沒有,只得嘆氣道:“言哥兒,你容爹爹再想想。”
“爹,我知道家裡沒錢,我真的不想嫁。”方言說著話就帶了哭腔。
“趕明個兒,我去劉村尋你娘,或許有辦法。”方老二也是無奈,自從蕓娘回了劉村,已一年有餘,去接了兩次,連面兒都沒見,便被打發(fā)回來了。
聽聞父親的話,方言又升起了希望,前年娘回劉村時,帶走了十幾兩銀子,若是去尋娘,或許他就不必嫁給張武。
遂抹了把眼淚,道:“爹,你的腿不好,這一路又不好走,還是我去吧!”
劉村在張莊的東面,有一條沿河的小路,統(tǒng)共不過五、六里路,方言走了近一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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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二舅家門前,方言看見堂屋裡有人影閃過,走進堂屋,裡面卻只坐著劉二舅和二舅母。
方言的娘劉蕓劉蕓行三,是個繡娘,平日裡能做些繡活貼補家用。大哥是個哥兒嫁到了外村,二哥是個漢子,就是方言的二舅,早些年在縣城做工攢了點小錢。
這兩年方家不好過,劉蕓回了劉村,住在二哥家。劉二舅眼看方家困難,越發(fā)看不上只會種田的妹夫,方老二兩次來接人,都被他堵了回去。
方言進屋也不敢坐,看了眼假裝沒見到他的二舅和二舅母,訥訥的叫了聲:“二舅、二舅母。”
劉二舅聽到聲音,吧嗒吧嗒抽了兩口菸袋,吐出一口輕煙,緩緩道:“言哥兒來了啊。”便沒了下文。
接下來的靜謐,讓方言有些緊張,他攥了攥衣襬,道:“我來接我娘回家。”
“回家?”劉蕓離開方家時,帶走了不少銀子,若回去這些銀子說不得得往外掏,劉二舅自是不願意。再說,妹妹若回去伺候這一老一小倆瘸子,日子必定不能好過,便道:“自從你弟弟沒了,你娘就害了病,躺在炕上沒法起身,拖拖拉拉這些時日,都不見好,怕是一時半會兒不能與你回去了。”
方言未進門時,隱約瞧見孃親進了內(nèi)室,這會聽說害了病,自是不信的。但這話他不敢說,出口必要得罪二舅。
遂道:“二舅,我已許久未見我娘,讓我見她一面吧。”
“這可不行,你年紀(jì)輕輕,過了病氣就不好了。”劉蕓沒害病,自是不能讓方言見。
劉蕓是方言最後的希望,若連人都見不到,便別無他法了,回去說不得就得嫁給張武。聽聞這話,方言“咚”的一聲跪倒在地,哭道:“二舅,讓我見見我娘吧!”
見方言如此行事,劉二舅嚇的從凳子上跳了起來,喊道:“你這是做什麼?”
再看方言那可憐樣兒,劉二舅皺眉道:“言哥兒,不是我非要阻著不讓你見,過一陣子你娘病好,是要跟你爹和離的,你……”
聽聞劉二舅說漏嘴,二舅母趕緊扯了扯他的衣袖,不讓他往下說。
和離這件事本是商量好的,二舅母也偷偷張羅著給劉蕓再尋一個合適的,但劉蕓與方老二還未和離,此時是萬萬不能提的。
聽見“和離”,方言猶如糟了晴天霹靂,愣了好一會,原來娘始終不回家,是已經(jīng)決定拋棄他和爹了……
二舅母看了看方言道:“言哥兒,你娘呢,有生你的恩情,平日裡你也是個孝順的,總不忍看你娘回去受苦。”她見方言似是聽進去了,便接著道:“你娘也不圖你能侍奉終老,她還年輕,再嫁也能尋個好的,你莫要再來糾纏,也算你盡了孝。”
方言知道今日無論如何也見不到娘了,或許再也見不到了。想到家中困難,他咬了咬牙開口道:“二舅、二舅母,家裡最近著實艱難,能否借我些錢,等到年底我一定歸還。”
聽聞借錢,二舅母心思飛快,這錢若借出去十之八九是還不回來的,決不能借!這言哥兒也不能留,得趕緊讓他走。
“借銀子?”二舅母聲音大了起來,“我們家都快揭不開鍋了,你娘又得用藥吊著,誰給我們銀子啊!”說著拽起方言,邊推搡邊道:“你小小年紀(jì)就學(xué)會打秋風(fēng)了!趕緊走!我們家沒銀子!”
烏雲(yún)漸墨,土路上,方言拖著步子沿河岸往回走,沒借到錢,回去必定要嫁給張武,不然告到縣裡,爹要吃官司的。
想到這兩年受過的苦,嚐到的人情冷暖,料想以後要過的日子,方言不禁悲從中來。
忽然狂風(fēng)大作,雷聲轟鳴,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
被雨澆個正著,四下裡又無處可躲,所有的委屈似是這一刻傾瀉而出,方言不顧腿疼,發(fā)起狠向前跑,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模糊了雙眼。
也不知是哪隻腳沒有跑好,倆腳一絆,方言摔到了河裡,滾了一身泥水。他想掙扎著起來,不料右腿忽然抽痛,使不上勁兒,身子沒在三尺多深的河水裡,喝了幾口冰涼的河水,便漸漸沒了動靜。
沒入黑暗之前,他想:河水和淚水一樣都是如此的苦,若能轉(zhuǎn)世投胎,他定不做這苦命之人,也要嚐嚐甜的滋味。
方言看著炕上的方老二,道:“爹,這腿斷了是大事,我去縣城尋柳大夫再來瞧瞧。”
聽聞方言的話,方老二略微皺眉,“前些日子不是請了濟仁堂的老大夫瞧過了嗎,怎麼又要瞧?”
上一世正是濟仁堂的老大夫爲(wèi)方老二醫(yī)腿,開的內(nèi)服外敷的草藥貴的離譜,最後買藥的銀錢不夠,方老二又著急下地幹活,落了個瘸腿。
方言道:“爹,弟弟的病就是那老大夫看的,花了百十兩銀子也未見好,咱們換一個吧!”
想到上一世他害腿疾時,曾拿方老二的藥方問過柳成,他是不是也要吃這麼貴的藥。柳成看過藥方道:“這藥方與你害的病不對癥,你害的是寒疾,這藥方是醫(yī)斷骨的”言罷,他皺了皺眉頭道:“這裡面有幾味藥,價格昂貴,僅對身體有所補益,於斷骨無益。”那刻,方言才知自家被老大夫騙了錢。但藥是貨真價實的,也找不回來了。
“爹,我去尋柳成柳大夫,他雖年輕,確是從張莊出去的,自小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看在同村的情誼,也會實在些。”方言想要勸服方老二,這一世他不能再走老路,無論如何要醫(yī)好方老二的斷腿。
聞言,方老二點了點頭,懂了方言話裡的意思,便揮手讓他去請大夫。
再說這方言本應(yīng)死在河裡,不知因何又活了過來。當(dāng)重生到方老二剛斷了腿這幾日,方言無比慶幸,這一世他定要活的堅強,再不去嘗那淚水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