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驗官每句話落下,阮艾愛盯著芋兒寫的狀子及招供書,鼻息一次比一次長,一次比一次重,好似能盯出個窟窿來。
那種絕望無助,她人生體會過兩次。
“雲秋手腕有被繩索捆綁痕跡。除此之外,下官並無發現三具屍首有任何異常之處。”末了,驗官將屍檢公文呈遞上來。
種種跡象表明,芋兒與李秀才生前遭到非人虐待,招供書不難說是屈打成招寫成。命輕賤如螻蟻糞土,爾爾來,不過是當官人情往來,嘴上的幾句話。
驗官所說的話,字字誅心,賀永路當然知道這背後意味著什麼,嚴刑逼供、官官相護、黑白顛倒、負屈含冤......條條狀狀都在擊穿做人基本底線,都在讓穆國官僚體制蒙羞。
“哼,東煦父母官,良心是被狗啃了嗎,盡幹一些豬狗不如的事”賀永路面色鐵青,旋即命人喚李秀才家眷前來問話。
將二人的神情望在眼裡,穆遮婪心下暗自在琢磨磨人的法子,他可並非善類,像檯面上的兩人要用正大光明的法子,除惡揚善,那樣豈不是叫惡人討了便宜去。
須臾,一名其貌不揚的女子,盈盈上前參拜,身披麻布衣,頭上戴白,形容枯槁,一看便知是在服喪守孝。她垂目,始終低眉順眼地不敢擡頭,身子伴著微乎其微的顫抖。
他哥哥的事,讓她觸目驚心,談官色變。一到衙門官邸,全身被恐懼籠罩著,那坐的不是爲民勞碌的人,而是隻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
只見人豎的進去,橫的出來。
“你是李道的妹妹?”賀永路道。
高堂在坐的,令她芒刺在背,嗜血獠牙近在咫尺,隨時食她血肉。一想到如此,李樂不由自主地磕巴起來,差點咬住自己的舌頭:“民....民女是李道的....的妹妹,李樂”
“披麻戴孝,是爲李道辦喪?”
一提兄長,李樂不能自控地越發打顫得厲害,說話語調驟然抖了好幾分:“是.是......,也爲阿....阿孃辦喪”
眼眶漸溼潤,莫名多出了兩行淚,她不知是害怕,還是傷心落下的。
此時瑟瑟發抖的李樂,猶如折翼的雛鳥,失去了巢穴的庇護。
賀永路未能體會出女子脆弱無助的情緒,官府腐敗,纔是他心頭之痛。他深深看了李樂一眼,繼續探尋道:“爲你阿孃辦喪?”
瞻睇上方正襟危坐的賀永路,她趕忙低下,喏喏:“是”
作爲女子的阮艾愛,卻別有感觸,心細如針,柔情似水。認真的看著李樂,並輕柔安撫她:“你無需害怕,安心把你所知的原委道來即可,在場所有人會爲你們主持公道,還民衆一個真相。”
語若鵝絨,掃掃衆人心中防備人的棘刺。
尋著聲,找說話的主人,阮艾愛正柔和的看著她,緊張害怕之情,些許鬆了點。
不再看向賀永路,而是對著阮艾愛娓娓道來她的怨恨與淒涼。
“阿孃在哥哥死後,也在晉江投江自戕了,如今家中只留下俺一個孤女”說著說著,李樂嗚咽起來,眼中無光,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哥哥根本就不曉得名叫芋兒的女子,方家二公子與哥哥過節。俺家是佃戶,租著丁財主的地兒。記得二月中旬,俺和俺哥去丁財主家交租.....”
思緒紛飛,李樂記憶猶新,追溯回到二月中旬,與哥哥前去丁家的時候。
小甜水巷如常一樣,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李道拎著一袋藍色已泛白的舊香囊,與她的妹妹穿過小巷。
街邊各種小攤商鋪,尤其那小販張羅著攤子,賣力的吆喝著,十足勾起李樂的興趣,像她平時鮮少來集市走一遭,也只能每年二月,纏著自家哥哥陪他交租才能享樂眼前的光景。
那紅彤彤的冰糖葫蘆,十分飽滿,十分誘人,李樂一瞬不瞬地盯著它,嘴饞極了。
小商販見李樂咂嘴舔脣,見機鬻貨:“可甜可好吃了,怎麼樣?來一個?”
李樂摸了摸腰間繫帶,知自己囊中羞澀,也沒多說什麼。
家中大半的錢都在哥哥的香囊裡,要交給丁財主,哪裡有多餘的銅錢買小食吃,她暗暗嚥了一大口唾液,一會瞟著小販,一會瞟向冰糖葫蘆,神情非常爲難。
一時之間,小販摸不著李樂是否要買,湊近李樂跟前,將糖葫蘆壓低在李樂胸前,進一步諂誘道:“平時六文錢一個,俺給你便宜,四文,怎麼樣?”
那邊的李道看著落在後面的妹妹,不時催促:“別貪玩了,趕緊辦完事去”
扭頭瞥了眼兄長漸遠的背影,李樂心下一橫,留下一句話,匆匆提步追上李道:“等俺湊齊了錢再買”
丁財主財大氣粗,富得流油,在街坊鄰里的口碑裡,是出了名的吝嗇,好面子。
自他家中嫡子考中進士,在宮中辦差。他便大興土木,四處宣揚。
實在是丁家族譜中,難得有一人當官。於是,他把老宅擴成莊園,並安置了兩扇黑漆楠木大門,和一道七十公分高的門檻,壘得快與人的半條腿齊高了。
平日裡丁財主出個門都要留心注意這個門檻,偶有不慎,也把自個絆倒過。
李樂個頭矮小,跨這麼高的門坎委實不易。她家兄長便扶著她小心翼翼地跨過去。
二人在大院子裡兜兜轉轉尋得總管,總管每每當著麪點清錢幣數目,才肯放人走。
今日總管一如往常點清錢幣,然後將四捆錢串子放在寶盆裡。
完事後,他帶著一抹精光掃了掃兄妹二人,見二人慾拔腳走人,他不急不緩的出言制止:“慢著,還少二兩八錢,交了再走”
李道轉過身,狐疑地盯著總管。交租的銀兩,他是一數再數,確認無誤後,才放在香囊中。
“二十九兩二錢,分毫不差”李道言之鑿鑿道。
總管瞧了李道一眼,摸著鬍鬚,就算丁家強徵租金,他李秀才又能奈何。
“確實是二十九兩二錢,不過古州暴動乾旱,西峽鬧洪荒,國家稅收不就上來了,所以這每畝要多繳個七分”
李道不以爲然。丁家總管是欺他不懂朝堂政事嘛。
許是踩到他的痛處,他立馬紅著臉,梗著脖子,與總管爭辯:“鄙生雖是個落榜生,也略知時下要政,煬穆帝明明是減稅緩局,何來苛政之談,總管莫欺鄙人是個當不了官的秀才”
“給你臺階下,你還不下,不識擡舉,迂夫子一個,你今個不交出來,別想出這個院”總管仗勢欺人道。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愣是沒聽明白,總管知道斷然不會是什麼好話,滿口的之乎者也和自詡清高命的那股勁兒,總管嗤之以鼻,他要讓李秀才不好受,讓他後悔頂撞他。正好也拿他消遣消遣一番。
逆的不行,他就順著他的話,變著法子奚落李秀才:“呦,李大官人,您可厲害著呢,飽讀詩書,學富五車。咋還屈居長子這塊窮鄉避壤的地兒,京城那多少肥缺,您咋不去嘞,我家大少爺在那等著您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