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聊了大半個時辰,從朝中黨派聊到各部官員,從北狄戰事聊到慶縣百姓。最後,葉傾懷提出要單獨見見齊立義。
齊立義早已在外面等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那陸宴塵和不知來路的黑袍人關上門來一下子就是一個時辰都沒有動靜。這期間,城防派人來報說觀察到潁州軍在城外列陣,他也只能通知戒備,不敢貿然下令。
是以,當陸宴塵推開屋門,喚他進去時,他幾乎是看到救星一般立即就站了起來跟了進去。
當屋門在他身後關上,他纔看清黑袍人的容貌,出乎他的意料,是個年紀很小的少年。
“齊立義,你可願意離開鄉里,追隨陸將軍,隨他征討外敵?”葉傾懷開門見山地問道。
齊立義雖不知道葉傾懷身份,但她身上的威嚴卻令他不自覺地低了頭。他愣了片刻,隨即半跪了下來,道:“末將願意!”
葉傾懷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擡起頭來,讓朕看清楚些,陸將軍口中整個慶縣最有種的男人到底長什麼樣。”
齊立義聞言擡起頭來看向了葉傾懷,隨後他才突然反應了過來,她剛剛自稱時說的不是“我”,而是“朕”!
他瞪大了眼,下意識看向了站在葉傾懷身邊的陸宴塵。
面對他詢問的目光,陸宴塵點了點頭。
齊立義立即垂下了眼,道:“下官參見陛下!”
他的腦中一片空白,連舌頭都有些打結了。
房間裡默了默,齊立義聽到葉傾懷的聲音自他頭頂傳來:“‘蒼天不仁,損不足而補有餘。吾疾窮達不均,今爲汝等均之。’能舉刀喊著這樣的話衝殺的人,竟也有害怕的時候嗎?”
“下官知錯,求陛下責罰。”他的頭又低了些,脖頸卻依舊挺得筆直。
“你知錯了,那你認錯嗎?”葉傾懷的聲音透著冰冷的威嚴。
“陛下容稟,慶縣百姓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慶縣縣守隱瞞饑荒不報,糧倉倉廩豐實卻不肯開倉濟民,此事還求陛下明察!給慶縣百姓一條生路!”
“慶縣百姓是無辜,但你呢?齊立義,你可不是白衣。你是朝廷的九品官員,穿的是官服,吃的是皇糧。你舉兵時就該知道,這是死罪。”
葉傾懷突如其來的怒氣讓陸宴塵也感到意外,他立即對著葉傾懷躬下了身,想要爲齊立義說情。
但他話未開口,葉傾懷便擡手製止了他。
屋中默了一會兒,齊立義跪在地上垂著頭道:“罪臣有負皇恩,請陛下降罪,是殺是剮罪臣皆無怨言。但下官不悔,再來一次下官也會這麼做。”
葉傾懷看著他,身上的怒氣和威嚴在一瞬之間都收盡了,她的嘴角勾起了一個滿意的笑,道:“果然是整個慶縣最有種的男人。你既認罪,但罪不至死,朕便罰你應募充軍,從徵西戎。”
齊立義猛地擡起頭來看向葉傾懷,他怔了片刻,才重重磕頭在地連連謝恩。
“起來吧。以後切記三思而後行,有些事,不是你這一顆腦袋就能扛得住的。你可知道這次陸將軍爲了保你們,連頭上的官帽都不要了。”葉傾懷道。
齊立義剛站起身,便聽到葉傾懷此話,神色立即慌亂起來,想要替陸宴塵辯解。葉傾懷卻輕輕一笑,打斷了他的話頭:“當然,朕沒有同意。”
齊立義鬆了口氣,隨後對著陸宴塵行了一個大禮:“將軍大恩,齊某無以爲報,願此生追隨將軍左右,結草銜環,執鞭墜鐙。”
葉傾懷見此狀,眼眸低垂了下來,眼中掠過欣慰的笑意。
“此處人多眼雜,朕不便在人前露面。這張聖旨,朕會讓袁仁挺以欽差的身份宣讀於兩軍陣前。宣過旨後,朕便要連夜回京了,以免京中生變。”
葉傾懷擡頭看向陸宴塵,張了張口,卻頓了一瞬,似乎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匯成了一句:“先生,朕在京中等著你的捷報傳來。”
陸宴塵看著她,漆黑的眸子亮了亮,隨後抱拳道:“末將定不辱命。陛下……也請陛下萬望保重,切莫因國事過度勞心,而拖累了身體。”
葉傾懷怔了一下,她似乎有些意外,沒想到她那個不茍言笑寡言少語的西席先生,有一天竟也會像芳華姑姑一樣婆婆媽媽地叮囑起她的起居來。
她莞爾道:“先生,朕正值年富力強之時,還不到擔心身體的年紀。如今朝局動盪,朕不敢鬆懈。待天下大定,四海昇平,到那時再休養不遲。先生,你從前教朕,人間萬事出艱辛,朕深深銘記於心,還請先生與朕共勉之。”
年輕的皇帝眼中閃爍著星辰的光芒,那是獨屬於少年人的眼神,清澈、明亮、充滿了希冀,像是能把渾濁的世道都照亮。
——
歲和四年二月二十,御前侍衛袁仁挺在慶縣的城頭上,當著潁州軍和慶縣軍民的面宣讀了皇帝加封陸宴塵的聖旨。
這張聖旨大大出乎鄧尚源的預料。他當時願意放袁仁挺一行入城,是因爲在他看來,皇帝此時發出一張聖旨給陸宴塵,大概率是讓陸宴塵離開慶縣,不要摻和此事。
如此一來,繼保全了陸宴塵,又讓州軍平叛一事變得簡單。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皇帝大費周折地派出一個陣前傳令使,傳達的旨意竟不是直接關乎眼下的戰事的。
但就是這張看似無關的聖旨,卻讓他騎虎難下,進退兩難。
他大張旗鼓征討的人如今一躍成爲了與他平起平坐的從一品大將軍,甚至還有權調動他的州軍。
這讓他的所有說辭和圍剿計劃都變成了無稽之談。
葉傾懷的這張聖旨,無疑是將了他一軍。
鄧尚源立即又給京中去了一紙飛鴿傳書。
次日,因皇帝休朝而在自家府中休息的陳遠思,難得地整日都閉了門,謝絕一切拜訪。
午後的陽光穿過紫檀色的窗櫺,倒映在他淡然而冷峻的眼底。
年近古稀的內閣首輔目光落在書桌上的兩張飛鴿傳書上,像在思索,又像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