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完了。”段臨微將手中的碗筷一齊放回餐桌上,伸手扯了幾張餐巾擦拭嘴角。
段國良看著自家女兒從餐桌邊起身、幾步回到臥房裡去的背影,眉宇間染上了些許擔憂。
一旁的許應媚注意到孩子她爸那憂愁的神色,壓低了聲音寬慰道:“警察不也說了嗎,經歷了那種事,小微出現應激反應也是正常的。”
根據警方調查,在段臨微因爲昏死在路邊而被送去醫院之前,有不法分子對她實行了綁架未遂。
當時他們夫婦倆跟著辦案警察查看了監控——雖然那名不法分子很巧妙地避開了大部分監控,可還是被其中一輛過路轎車的行車記錄儀記下了他的犯案過程。
從錄像中親眼看見自己寵愛疼惜的女兒被人從身後用鐵棍狠狠敲暈,段國良和許應媚的眼眶都給氣紅了:
如果不是附近有好心人出手相救,他們的女兒還不知會被這暴徒帶去哪裡、遭受什麼非人的對待呢!
負責這個案件的小警察送兩人離開時,正氣凜然地再三向這對中年夫妻保證將犯人緝拿歸案。
“只是,經歷過綁架的羣體,尤其您女兒還是這種在上學讀書的年紀,恐怕……”
小警察頓了頓,換了種措辭委婉地繼續說道:“日後若是方便,最好找心理醫生做些調解疏導。”
——結果真是一語成讖。
他們的女兒不僅變得沉默寡言,整個人的氣質都比以往要消沉了不少,甚至在相當程度上排斥與他人的肢體接觸,包括身爲親身父母的段國良和許應媚。
段國良想到段臨微從昏迷中醒來後的種種反常表現,忍不住重重嘆了口氣:“應媚,咱們還是儘快找時間帶小微去看看心理醫生吧。”
許應媚瞪了丈夫一眼:“這種事當然得和小微商量以後再決定!”
“我這不也是擔心小微的心理狀態麼……”
……
房間外夫婦二人的拌嘴爭論並沒有被段臨微在意。
少女抽出書桌前的椅子坐下,對著擺放了各式教輔資料與練習冊的桌面出神。
距離她“恢復意識”已經過去一週有餘了。
除去最開始她不明狀況的驚慌混亂,段臨微也總算慢慢理清楚並且接受了這樣的一個事實——
她重生了。
還是重生在一個和自己同名同姓、連外貌都一模一樣的少女身上。
要不是段臨微注意到這具身體比自己小了一歲有餘,她都要懷疑其實自己並沒有死在那樣一場大火中了。
只是伴隨著重生一事接踵而來的,是更多交織在一起的謎團:
這具身體的原主去了哪裡?是已經死了,還是像自己一樣也重生在了某個同樣名爲“段臨微”的女生身上?
如果原主日後要重新回到這具身體,那麼她會像故事裡那些奪舍失敗的鬼怪一樣、變成孤魂野鬼嗎?
她……她要怎麼說服自己,心安理得地佔有他人的身軀,享受這本不屬於自己的餘生呢?
段臨微每日每夜都反覆思量著這些沉甸甸的問題,內心產生的負疚感幾乎要將她原本挺直的脊背給壓折了。
每每對上外邊坐在餐廳裡的那對夫婦滿懷愛意的眼神,段臨微都感覺心中好像有一道聲音,化作實質的繩鞭,一下下抽打在她的心頭:
“你不該還活著的!”
“你是小偷,你偷走了別人的人生,在這世上茍活著!”
“你噁心又卑劣至極!!!”
段臨微聽著腦海裡那些層層迴盪著、斥責的話語,垂下眼瞼,溫熱的淚珠無聲無息地滴落,在衣襬上洇溼出一道水印。
好像從她記事起,生活中伴隨著她的就總是嫌惡。
收養她的聞家,除了真心待她好的聞爺爺,其他人都嫌棄她是個外來的拖油瓶,唯恐她會分走了屬於他們的那份家產;
後來把她認回去的段家,也不過是拿她當做一個可以交換家族利益的姻親工具,隨隨便便就決定把她嫁給聞家,輕而易舉就推她出去給二哥擋刀,好像她只是一盆綠植盆栽,哪裡需要就搬到哪裡去,還要她努力爲他們淨化周邊的髒空氣;
還有她的前未婚夫,她的聞哥哥,聞鬆賢……
想到這個佔據了自己記憶裡大半美好的男生,段臨微終於控制不住,蜷起身子抱住自己,嗚咽地哭出聲來。
這世間怎麼總多的是造化弄人?
明明她的人生再壞也壞不下去了,橫豎她的命已經這樣了。
卻偏偏要往她這已成一灘爛泥的人生裡插進一束明亮耀眼的光,美好溫暖得叫她光是看著都覺得不能擁有。
事實也是她確實不夠擔起聞鬆賢未婚妻的資格,這不過是她藉著段家沾到的些微福氣,於是兩年後還是被還了回去,在死前被對方解除了婚約。
她似乎從未被什麼人期待過,最愛她的聞爺爺已經死了,而這個世上和她血脈相連最親的人都不把她放在心上,最後就連聞鬆賢也收回了曾賜予她的那點溫柔、棄她遠去了。
她是真的對活著這件事失去了指望,段臨微站在那間廢舊木棚屋中間燃起火苗時,是真的一心求死。
可她偏偏還活著,以另一個“段臨微”的身份活在這個糟糕透頂的世界上。
段臨微捂住自己的臉,感覺自己快哭得喘不上氣了。
前生積攢了快二十年的委屈和悲傷,統統在此刻爆發開來,變成連成串的滾燙的淚珠灑落在她的衣襟上、脖頸間,再留下一道道水痕。
段臨微不記得自己到底哭了多長時間,她一直哭到眼睛腫得只剩一條縫、喉嚨嘶啞得只能發出粗嘎的聲音,才緩緩、緩緩地止住了哭泣。
同一時間,段臨微家所在樓棟正對面的樓房頂層,一位身著夜行衣的清瘦少年神情淡漠地收起觀測鏡,眸光冷然不帶絲毫情感。
看上去,「組織」交給了他一個頗爲棘手的任務對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