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但不見烏鵲南飛。
走在村民集資鋪設的石子路上,只聽得見周圍有些蛐蛐的嘶響。
不遠處的稻田裡,當然是青蛙的天地。
時不時閃爍的氙氣舊車燈後面,隱約能夠看見一團模糊的黑影。
有過農村生活經歷的小夥伴應該能夠猜得出來,這鬼祟的幾人當然不是走夜路的行人,也不是攀爬院牆的小偷,而是捕捉田蛙的莊稼漢。
那時南方農村裡的水田溝渠,一到晚上,總有人一遍又一遍地轉悠。
小時候,李子明總聽二爺爺李復民講道,遇到夏季漲水的時節,一個好手一晚上就能抓30斤以上,賣給集市上的販子,能抵上半個月的酒錢。
當然這是沒公德的事情,到了後來更是被國家法律條文明令禁止,再幹這事就違法了。
不過就是2000年,二爺爺也沒少被村裡人罵是個老絕戶。
上一輩子,二爺爺沒有婚姻,沒有後人,待李子明就如同親孫子一樣。
重活一世,李子明覺得自己有責任讓周圍的親人過得舒適一點。
比如,給二爺爺找個老伴管管他喝酒就吹牛的臭毛??!
李子明邪魅地笑笑,這當然是戲謔的說法,至少得給二爺爺安排個正當的活計,畢竟保護野生動物,人人有責嘛!
他思忖了片刻,心裡已然有數,這裡先打個埋伏,按下不談。
“汪”“亡”“旺”
老支書家堂屋的燈還亮著,房間裡隱約傳來電視的聲響。
李復海走上前去,敲響了小院籬笆搭建的兩塊破舊門板,刻意壓低了聲音問道:
“老支書在家嗎?”
李子明暗暗好笑,幹工地、伺弄莊稼,爺爺是一把好手。但論拉關係搞公關,他就完完全全是個外行。
越是臨門進關,越不能慫;越是膽怯,越要故作鎮定,大踏步前進。
雖然不說從氣勢上壓倒對手,但一開口就畏畏縮縮,放不開手腳,反而搞得大家都不好意思。
輕則讓人小覷,重則對方看你完全是個雛,反過來還要拿捏你兩下。
對於上輩子的老司機李子明來說,眼下顯然是小場面。
當然啦,他是真的鎮定自若,不用假裝。
沒等對方迴應,他就越到李復海跟前,大大方方地推門而入。他早發現這兩塊門板虛掩,明顯是個擺設。
院子裡的鏈條就嘩啦啦的響了起來,旺財兩眼直勾勾地瞪著李子明,狗嘴憤怒地叫個不停,尖利的犬齒恨不得咬斷他的脖子。
下一步,下一步還沒邁出,李子明直接後退了半步。
他沒想到老支書家栓狗的鏈條有些長,旺財撲得兇,差點咬到他。
李子明環顧四周,想要撿個石子什麼的嚇唬一下,失策失策,早知道就在路上撿塊石頭防身。
來的路上,李復海告訴李子明,老支書家的狗也就半大的犢子,光會叫喚不會真的咬人。
他以爲也就是隻小土狗,哪曾想差點出了洋相。
“灰灰,你莫叫!阿爺,有客人來了!”
一個小丫頭從堂屋裡跑出來。
這年頭的白熾燈和後來的led節能燈不同,發著暗淡昏沉的黃光。
村裡人爲了省錢,瓦數也同樣不大,所以那照明效果就比煤油燈好點。
李子明也沒看清來人的衣著長相,只覺得比自己要高點(他當然不會承認)。
小丫頭的肩膀上拖著兩條細長的辮子,看起來有些蓬鬆,甚至有些凌亂。
也就是個野孩子,連頭髮都收拾不利索。李子明撇撇嘴,腹誹道。
“喂,喂,小妹妹,快牽著點你家狗子?!崩钭用鬟B聲招呼道。
他發現小丫頭光是說話,卻不趕緊收短鏈條,彷彿就是想看他笑話。
李子明的感覺沒有錯,趙夢竹對於這個打攪她看電視的小屁孩一點都不感冒,反而有些厭惡。
小妹妹,你才小屁孩。
她暗暗反忖,心想要不要放灰灰去咬這個還沒她高的討厭鬼。
下學期,趙夢竹升入小學六年級,李子明也不過是個五年級的新生。
彷彿宿命一般,才見面,兩個人都對彼此抱有成見。
上一世的兩人,也並沒有太多交集。
一位是日後長期位居p縣第二高中?;ò袂叭陌籽┕鳎?
一個是刻苦學習勇居年級學神榜前三全縣排名前十的天之驕子;(不要臉)
按照無數校園yy小說的劇本,比如《?;▽W姐愛上我》、《學神的學渣前女友》、《穿越之青梅竹馬》……
那時,已經直男癌晚期的李子明哪有那個空閒,多寫兩張試卷它不香嗎?
反倒是對一些好事之徒大加鄙夷,趙夢竹在他看來,不過是個長得好看點的學渣罷了。
但不可否認,在青春期的漫漫長夜,以學神自居的李子明也曾黯然神傷,他爲女神的眼瞎而感到自責,感到難過。
一定是自己身上太過耀眼的光芒,晃住了女神奔向他的腳步。
多情自古空餘恨,登高者總是寂寞!
所以不要認爲重生包治百病,李子明的癌癥痊癒了,自戀的癥狀卻沒有消失,反而愈發的不可控制。
潛力並不等於實力!
年紀越大,越注重養生的他,早已都不記得高中時的同村校花。
此時的趙夢竹,在李子明眼裡頂多是個面黃肌瘦的黃毛丫頭。
從心理年齡上講,他再怎麼禽獸,也不至於,生理上就更不可能啦!
不過命運這東西,誰說一定呢?
眼下,人在屋檐,不得不低頭。
我忍了!
李子明堆上一張笑臉,繞過狗子向趙夢竹身後的堂屋走去。
他看見老支書剛纔伸出了腦袋,向門口望了一眼,又老神自在地躺在涼椅上看電視。
老東西架子不小,估摸著李家爺孫找他有什麼急事要辦,大晚上的折騰人?
要不怎麼說他粗中有細,擺個架子,事情能辦則辦,不能辦也好推脫。
如果跟平時一樣熱情寒暄,要是對方不知分寸出個難題,那才裡外不是人。
李子明一看老支書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自然心裡敞亮。
明白人當然點支菸先套套近乎,而不是直接來個開門見山,真當他是你家公僕?
生產隊的驢也得給甜根蘿蔔不是?
於是社會人士李子明下意識的掏兜,準備走個正常的流程,豈料差點忘了自己才10歲,兜裡哪來的香菸?
老支書畢竟是老煙槍,平時抽別人給遞的煙次數多,一下就讀懂了李子明這個動作。
霎時,一句臥槽,同時在大小兩個狐貍心頭響起。
老支書微微變了臉色,審視的目光盯得李子明頭皮發麻。
還好李復海救駕及時,遞上了一隻山城牌香菸,兩個菸民開始了吞雲吐霧。
老支書臉色緩和了些,也沒來得及細想,就聽李復海說起了家常。
一頓彼此之間的問候略過不談,老支書有些忍不住開口說道:
“復海,你有什麼事直說?我還等著休息呢,要不明天辦公室找我,這大晚上的……”
老支書停頓了一下,李子明有些著急,但聽見下一秒,李復海有些扭捏開口道:
“嗨,其實能有啥事。這不是頭次大會上,聽支書說那幾畝山塘想要承包給個人,我和老伴商量……”
“包魚塘?”
老支書話語中有些驚訝,他搶先打斷李復海的話,突然,沉吟了下來。
李家爺孫的臉色有些不好,尤其是李復海,他並不擅長這種交際方式,屬於早期的技術流。
要是懂得迎來送往這一套,老爺子也不會在農村待了一輩子。
對於這種靠雙手吃飯,勤勞樸實的老實人李子明很是欽佩,但並不認同!
於是,他跑了過去,直接抱住老支書的大腿,可憐巴巴地說道,
“支書爺爺,我和爺爺走了好久的路,你們家有木有開水?。课叶伎诳柿耍 ?
老支書被李子明拿話掛住,有些尷尬,連忙朝著在門口趴著看戲的趙夢竹假意訓道,
“還不去房裡給弟弟倒杯開水。先倒大碗裡,涼一下再喝!”
說完,老支書還慈祥地朝李子明笑笑。溫聲細語地把李子明攬在了大腿旁,關心地問道:
“子明都這麼大了,上幾年級了?”
李子明羞澀一笑,眼神的餘光看到趙夢竹狠狠跺了一下腳,十分不情願的神情都寫在了小臉上。
神差鬼使地腦瓜一轉,對著小丫頭示威道:
“再加點糖,我喜歡喝甜的!”
這下小孩子的金豆豆就止不住了。但趙夢竹性子倔強,也是個不服輸的主。
她硬是咬著嘴脣,不讓眼淚落下,瞪著李子明恨不得把這個害人精暴打一頓。
李子明看得一慌,心裡也有些愧疚。
也許這就是大人的通病,閒得慌才逗哭小孩,然後再去哄好,彷彿更能彰顯其本事。
但無恥的李子明轉念一想,你拿捏我爺爺,我氣哭你孫女,兩兩相抵,互不相欠!我是流氓,我怕誰?
他又轉頭,乖巧地回答老支書的話:
“我下學期讀五年級了,今年我考了雙百分!”
“哦,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好學生,有出息!可別學我們兩個老傢伙啊?”
說完,老支書彈了彈菸灰,渾濁的老眼盯著李子明,似笑非笑。
得,肯定是欺負人家孫女被發現了!
李子明覺得老支書話裡有話,被看得滲人,實在頂不住了,就告了一聲假,說是去看姐姐水倒好沒有,很快溜出了堂屋。
“老哥哥,這事……”李復海,忍不住終於鼓起勇氣,再次提起。
老支書擺擺手,目光灼灼地瞪著李復海的眼睛,問道:
“你想包魚塘,是不是爲了和陳石匠別苗頭(鬥氣)?”
“陳石匠真的想包山塘?”顯然他對孫子的說話還將信將疑。
李復海有些驚訝,又搖頭苦笑,平靜道,
“我不知道他也要包魚塘,不過,這樣的話,我就肯定要跟他爭一爭!”
老支書兩眼一瞪,他在村裡還是很有威信,敢不聽招呼,總有辦法卡你脖子。
當然他還想再勸勸李復海,凡事講個先來後到。
聽說陳石匠家裡這幾天都在籌錢,這要是和老李家說定了,非得讓人戳脊梁骨說閒話。
“老李啊……”
老支書想要講點大道理,他有些頭疼,涉及到村民之間的利益,很多事情不是一兩句話能夠講通的。
“主要是我家裡有一畝多地在山塘旁邊,陳石匠那狗東西要是包了魚塘,我家的地還種不種了?”
李復海氣憤地說道,圖窮匕見,下一秒他掏出了手上的黑色布袋。
“你要幹嘛?”老支書當然想到了其中的關節,生怕李復海魯莽行事,自己老胳膊老腿的可禁不起啊。
“來來來,別激動!坐下坐下,老李啊,這事情我也理解,但畢竟還沒發生嘛?你這樣,明天,明天到我辦公室談談?”
“還談個屁!老支書,我李復海也是將近60的人了。今晚你要是不應下來,那以後我地裡種不出糧食,一家老小可要到你家打地鋪。”
眼看拖字訣不管用,老支書趕緊變招,打起了官腔,
“哎呀,情況我瞭解了!但總得開會研究研究,我一個說了不算,總得講點組織程序嘛!”
“我不管你那麼多,”李復海情緒激動,漲紅了臉。
他隨手打開了布袋子,漏出了裡面的半條山城,還有1000塊錢。
“你,你,你這不是胡攪蠻纏嘛!”老支書直喘著粗氣,彷彿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李復海梗著脖子,有話說話,
“老哥,你別誤會。這1000塊錢是定錢,魚塘只能給我們家。剩下半條煙,你看著處理吧!”
“你,你……”
老支書瞪大了眼睛,把歇腳的一根長條凳拍得啪啪震響。
這時,從裡面房間裡躥出來一條身影,李子明跑過來,拉著爺爺李復海的手就往外跑。
他的身後,趙夢竹雙手捧著一個大瓷碗,滿臉笑意的端了出來,一邊問道:
“爺爺,小弟弟哪去了?快來喝糖水???”
“還喝個屁的糖水!”
老支書憤憤不平,“他們爺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尤其是那個李小子賊眉鼠眼,你可得離那小子遠點,別被他帶壞嘍。”
說完,當然有些口乾舌燥。
他接過孫女手中的瓷碗,賭氣似的幹了一口。還喝糖水,老子平時還捨不得放呢。敗家子,我呸!嘔!
老支書沒忍住,一口噴了出來,悲憤道,
“怎麼是鹹的,可齁死我了!”
剩下趙夢竹一臉無辜地呆在原地,又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