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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把許許多多泛著烏青光的像磨刀磚一樣的上等青磚,緊緊密密地砌起來,一條街就鋪成了,站在街的這一頭向街的那一頭看,街像古裝戲裡那種長長細細的水袖,因爲它細,就顯得比較長,大家管它叫長街,它的大名剪金巷反倒沒有人叫了,長街不是筆直的,稍有些彎,這彎,就彎得很有韻味,很美,很柔,是一位江南水鄉的面容姣好身材窈窕的女子,在水網密佈的地方,街也是水淋淋溼潤的感覺,街的一面是水,於是街也和水一樣慢慢地向前流淌,有時候,一眼看過去,是街浮於水,還是水浮於街,也辨不清,船在水上走,人在街上走,走到哪裡去,也不知何處是盡頭。

街上的青磚是排成人字型豎著砌起來的,一條街就有了千千萬萬個“人”在腳下,但不是給老百姓踩的,是給皇帝爺踩的,稱爲“萬人”紋,街又叫做御道,長街雖然古老,但它不是宋朝的街,宋朝的街也可能仍然存在,但是我們看不見它,它也許埋在現在我們看得見的許許多多的街道下面,也許一米深,也許幾十米深,我們有時候挖下水道,或者排別的什麼管子的時候,突然就看到了它,把我們大家嚇一跳,又使我們興奮不已,浮想聯翩,我們看見宋朝的街它面目依舊,無聲無息地躺在我們底下,那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宋朝的御道是專門造起來給宋高宗駐蹕,宋高宗走過的地方,我們現在只能隔著一層地皮去想象它了,接下去是明朝,明朝的皇帝好像沒有誰來過江南,要不就是他來過,我們不知道,爲什麼明朝的皇帝不來江南,是不是因他起家就是在江南,或者不是因爲這個原因,這是歷史的事情。再接下來到清朝,事情就明朗多了,我們大家都知道康熙南巡,乾隆下江南的故事,乾隆能走,所以在江南景色秀美的小城鎮裡,甚至在鄉間,砌成“萬人”字紋的街也多起來。

長街就是其中的一條街。

估且我們說是乾隆爺來了吧,乾隆爺老是往江南跑,到底幹嗎呢,江南風光好罷,當然是好的,但是要看江南的好風光,這一路路途艱辛也是讓人夠嗆,怕也只有乾隆爺能有好胃口,電視劇裡說他是爲愛情而來,蘇吳“十萬女紅繡龍鳳”,找一個心靈手巧面容秀美的繡娘談一回戀愛,也是雅事,或者皇帝嚮往採桑徑裡逢迎的境界,這裡“無不桑之地,無不蠶之家”,讓人想起古詩詞來,比如像這樣的一首: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巧笑東鄰女伴,採桑徑裡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原是今朝鬥草贏,笑從雙臉生。你看看,採桑徑裡,美目盼兮,笑聲起兮,多好,也或者,可以再爲乾隆爺找一個理由,皇帝不是要尋找生身父母麼,乾隆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誰和誰,到底在哪裡,說法蠻多蠻多,金庸說是姓陳,陳家洛是他的哥,高陽說是雍正和一個長得極醜的宮女生下了乾隆,誰知道呢,反正沒有人說乾隆是皇帝老子和正宮娘娘的孩子,這也無所謂,關鍵是他做了皇帝,這就好,像江南的民諺說,一朝三閣老,全不是好娘生,老百姓認爲,人不能論出身,要靠自己,像顧鼎臣、談侍郎這樣的大人物都是婢妾所生呀。

皇帝來到街上,踩著“萬人”,皇帝的心裡呀,真是愉快,真是舒暢,不知道皇帝穿的是什麼鞋子,皇帝來的時候也不知道下雨了沒,反正皇帝踩不上“日曬三尺土,雨後一街泥”那樣的路面,皇帝走的是“雨後著繡鞋”的御道,御道是要很講究的,青磚排列相嵌整齊緻密,爽水,防滑,雨不沾泥,晴不揚塵,踩在“萬人”之上,真是很好很好的感覺,其實皇帝也想得通,踩不踩“萬人”街是一樣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泥也好,磚也好,都是皇帝的。

皇帝說,這條街的街名叫什麼呢?

知府說,叫剪金街。

皇帝說,爲什麼叫剪金街呢,有什麼傳說嗎?

知府告訴皇帝吳王夫差和西施的故事,那時候吳王夫差和西施談戀愛,在這條街上爲西施剪金做首飾,於是就叫剪金街。

皇帝寬寬地一笑,心想,吳王夫差算什麼,西施算什麼。

街就這樣造起來,造在水的邊上,皇帝從一艘很漂亮的船上跨上岸來,手執一把扇子,腰裡有一塊碧綠的玉佩,這是某一個特定的或者隨意的歷史時間,我們現在只是隔著遙遠的時光長河去暇想他。

一河一街的格式形態,在蘇州這樣的城市裡,到處可見,蘇州還有一河二街,有河無街等等的街道格局。

好住河堤上,長留一道春,多好。

河水是活的,它從遙遠的什麼地方來,流經這裡,再流到遙遠的什麼地方去,其形欲深靜,欲柔滑,欲汪洋,欲迴環。杜荀鶴說: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閒地少,小巷小橋多。如果說蘇州城裡的遍佈的水網如同一個人的血脈,遍佈全身,貫通生命,那麼,眼下這條長街和與它依傍著的水,恰如一對溫情脈脈的戀人,互相依託,水清清洌洌,緩緩流淌,街呢,坦坦然,心底無私天地寬的樣子,無水則不媚,有了水,街便有了靈氣,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限好,水者,天地之血也,血貴周流而不凝滯,一河一街,水活而街生動。

皇帝從水裡上了岸,向長街看看,皇帝看到一個秀美窈窕的江南姑娘,她梳著黑黑長長的大辮,從桑地裡歸來,揹著桑簍,身上散發出新桑的氣息,皇帝一聲喝彩:好一個江南女子。女子回眸一笑,扭腰而去,消失在長街的青磚縫裡。皇帝待要上前追趕,隨從道,皇上,請走萬年橋。

做一個手勢,讓皇帝看見了萬年橋。

萬年橋並不是什麼必經之路,皇帝是從船上上來的,可以不走萬年橋,但是皇帝也要討個吉利,走一走萬年橋,皇帝的天下至少有一萬年,皇帝的年紀也至少有一萬年,所以皇帝也願意走一走萬年橋。

皇帝來到萬年橋,心裡想,唉呀,我的天下是多麼的浩大,我的橋就有那麼那麼多,真好,光是蘇州,就有紅欄三百九十橋,聽說蘇州附近的小鎮上,橋有更多更多,一個叫角直鎮的,三步跨兩橋,哈哈,橋多好,橋多好,那麼就來看一看這個萬年橋罷。

萬年橋是一座非常高大的三孔石橋,橋身中部駝峰高聳,皇帝來到高聳的地方站著,皇帝舉目遠眺,皇帝說,怪不得這地方從前叫做平江,原來它和長江一樣高呀,是不是,知府來不及地點頭,說,是,是,皇帝說的是,皇帝指點江山,說,你看看,蕩田無垠,湖光粼粼,皇帝真是蠻有水平的,皇帝看了萬年橋橋欄上的石刻,刻有各種圖案,多半是人物,這些人物他們都在做著什麼事情,形態各異,只是皇帝看了半天,心裡也暗暗思忖了半天,總想能一眼看穿,一語導破,以表現出皇帝的水平,可是皇帝用心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他們在做什麼,皇帝比較謙虛,不懂的東西也知道不恥下問,皇帝指著這些石刻,說,這些都是什麼人,什麼東西,他們幹什麼?知府便一一指點,這是種桑樹,這是給桑樹施肥,這是採桑葉,這是喂蠶,這是摘蠶繭,這是繅絲,這是織綢,總之多半刻的是蠶桑生產和絲織生產,皇帝說,原來如此,這裡是蠶桑之地呀,如此精細的雕刻,帶一個到京城去讓皇帝娘娘看看罷。

皇帝從橋上下來,到橋的一邊,看到橋北側石孔旁一對橋聯:塘連南北佔途坦,市接東西慶物豐。皇帝將兩句聯在嘴裡唸了念,也看不出他是開心還是不開心,皇帝又走到橋南邊,看橋南側的對聯:織爲雲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皇帝高興起來,一擺扇子,說,我知道,這是白居易的詩句。知府忙說,皇帝水平高,皇帝水平高,心裡卻想,怕是臨來之前看過有關資料的罷。皇帝說,這樣看起來,這座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呀,不過百十年的歷史,知府心想,在你皇帝的眼裡有什麼是了不起的呢,誰知道這副橋聯是怎麼回事,說不定橋是很早時候就造起來的,後來才把唐朝白居易的詩刻上橋柱,難道就沒有這種可能嗎,所以皇帝下判斷說這座橋不過百十年曆史,這是武斷,皇帝最後就注意到萬年橋兩邊橋頭上的兩隻石獅子。

萬年橋的西橋頭和橋東頭,各坐著一隻石獅子,西頭的生動活潑,東頭的憨態可掬,皇帝向西邊走過去,摸摸活潑可愛的那一隻,皇帝突然就把這隻獅子提了起來,只見皇帝健步如飛,提著獅子往橋東去,隨從緊緊跟隨,心裡跳得一塌糊塗,不知皇帝要幹什麼,皇帝將獅子提到橋東,放下來,讓兩隻石獅子並排靠緊了坐。

皇帝面不改色,連粗氣也沒有喘。

大家說,皇帝力氣大,皇帝力氣大。

皇帝笑一笑,也不說什麼,走了。

皇帝又往更南邊的地方去看了看,當皇帝再從萬年橋是經過往回走的時候,兩隻石獅子都坐在橋東,沒有人將其中的一隻歸原,這時候皇帝笑了,皇帝說,原來江南無“介”(念jia)人,你們看看,我一隻手把石獅子提過去,竟然就沒有人能將它再提回來。

後來老百姓說,真是讓皇帝說中了呀,江南真是無“介”人。

“介”人的意思是聰明,能幹,來事,能做大事,膽量大,氣魄大,力氣大,水平高,等等,老百姓說,江南的大官都是外地來的,江南無“介”人。

皇帝高興壞了,皇帝來到江南,皇帝看了江南許多好的東西,看了好山好水,也看到好女孩子,但是水平還是皇帝高,皇帝的聰明是第一的,皇帝的知識是第一的,皇帝的武功也是第一的,皇帝的力氣也最大,皇帝在高興之餘,就問知府,皇帝說,江南是全國有名的魚米之鄉,怎麼就出不來個能人呢?

知府心想,你怎麼知道我們這裡沒有能人,不出“介”人,但是知府嘴上不能這麼說,知府向皇帝說,皇帝的水平是最最高的,皇帝說,我現在要你找一個水平也高的人來和我說說話,知府想,水平高的人在我們這一帶到處都是,用得著找嗎,用不著找,眼下就在這條剪金街上,就有,知府讓手下去將向萬里叫來。

向萬里來的時候,也不知道是皇帝要叫他,他家是讀書人家,不常見官,也認不得知府是什麼府,更不認得皇帝,只知道是有人來了,要叫他去說說話,他就來了,驕傲得很,說:我上知天文,下懂地理,四書五經,無所不通,琴棋詩畫,件件皆能,算得上當今第一能人,皇帝想,這個人倒一點也不謙虛,我皇帝自以爲我博古通今,萬事精明,我纔是當今第一能人,怎麼又來了一個天下第一能人呢,而且,並不從哪裡去找得來的,就是在眼皮底下突然就冒出來了,皇帝倒有些興趣,說,請問向萬里,以你的看法,當今皇帝的詩作得怎麼樣?向萬里說,還可以讀讀罷,知府向他示意,向萬里以爲自己說對了,得意洋洋,皇帝又問,那麼他的書法怎麼樣呢?向萬里說,還可以看看罷,皇帝心想這個人果然驕傲,便揮筆寫了兩個字,一個是“蟲”,一個是“二”,並在一起,是“蟲二”,拿了交給向萬里看,要他猜是什麼意思,向萬里只瞄了一眼,便笑,說,你這位客人多少有些才氣,你這二字,說的是我們蘇州這地方風光好,風月無邊,你玩了一個兩頂四的小招術來考考向某,皇帝聽罷,心裡倒也蠻佩服。

向萬里本來在四鄉里就有些小名氣,等皇帝的事情一傳出去,向萬里的名聲就大響了,後來向萬里知道自己是和皇帝較勁,也沒怎麼後怕,向萬里說,皇帝說江南無“介”人是不對的,皇帝即使把一根羽毛放在橋東,也沒有誰有力氣把它搬回橋西呀。

關於皇帝和皇帝的故事,也許盡是子虛烏有,編出來開心開心的,但是向萬里應該是確有其人,要不,現在長街上猶存的向家老宅,是從哪裡來的呢。

房屋建築是長街的脊樑,亦是長街悠悠歲月的里程碑,明清兩代留下來的建築比比皆是,小樓,拱橋,牌坊,照牆,移步換景,生動活潑,即使皇帝來,看著也會高興的,皇帝說,這麼小巧精緻的小街,老百姓住的房子像是用刀雕刻出來似的,皇帝看到木雕石雕磚雕,皇帝問知府,這木雕幹什麼呢,知府本來就是才子當的,爲了迎接皇帝,又看了書,記下許多東西,聽得皇帝發問,當下回答,這木雕主要施於樑、枋、柱礎、雀替、棹木,束腰、蒲鞋頭、插角、墊拱板、琵琶撐、門罩、門楣、門窗的裙板,夾堂板、字額等外,皇帝微微點頭,再問,那麼石雕呢,知府答道,石雕的作品有石屋石塔石舫石牌坊石柱石礎石門枕石門檻石欄桿石御路石階石天滿石地坪等等,那麼磚雕呢,知府已經大汗淋漓,繼續答道,磚雕在門樓、牆門、垛頭、拋方、照壁、裙肩,門景、月洞、地穴、塞口牆和廳堂山牆的內部貼面,皇帝聽罷,大樂,道,有你兩下子,到中央政府做個建築部長看起來是綽綽有餘,知府一驚一喜一駭,又驚又喜又駭,大驚大喜大駭,一顆心不知要跳得怎麼樣了,幸好皇帝貴人多忘事,說過就忘,饒過知府一回。

在長街的許多建築中,向家的老宅算不上是最大的房屋,但卻是長街最有特色的園弟式住宅,因爲是姓向人家的,就叫向園,總共五幢房子,一幢是楠木花籃廳結構的大廳,另外四幢是住宅主廳,前前後後有一些空餘之地,種些樹木,僅此而已。

在許多年以後,有一個叫做吳同志的人做了向家的女婿後的某一天,他在一本書中看到關於向園的記載,說:“斯園也,高高下下,備登臨之勝,風亭月榭,極怪柏之冠,視吳下名園,無多讓焉。”吳同志始終沒有明白書上記載的那個向園是不是長街上向家的這個半園。

向園是在向家誰的手裡造起來,這已經不很重要,吳同志在書中看到向園曾經有過丟失它的姓氏的歷史,在向萬里後的某一代向家子孫中,突然出了一個不好讀書而好賭的人,他叫向獻之,有一天向獻之以向園爲賭注,一眨眼之間就把向園輸掉。

記載中找不見向園後來怎麼又重歸向氏的這一段,以吳同志的想象,也許是向獻之的兒子或者孫子,再又從別人手裡買回了向園,吳同志缺乏天才的想象能力,他的聰明才智遠不如他岳丈家的祖先,他的想象貧瘠而乏味,缺少創造力,沒有激情,沒有智慧。

向家老一輩的人,現在只剩下一個老太太向緒芬,她是向家一直沒有出門的姑娘,現在向家的後輩孩子,應該稱她姑奶奶。

向緒芬也許是向家唯一的一個生在半園長在半園看起來也一定是要終在半園的後人,向緒芬的固守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她只是按照自己的生活習慣,一直在這裡生活罷。

在向緒芬年輕的時候,來了一個走四方的小裁縫,長街上的人家,挨家挨戶請小裁縫到家裡住下,爲一家人做一年四季的衣服,他們款待小裁縫好吃好喝好住,讓小裁縫精心地做他們的衣服,小裁縫見多識廣,他在上海那樣的大城市裡學會了很多新的式樣,他替這裡的女子們做了一些新式衣服,但是她們不敢穿,一直壓在箱子底,女兒出嫁的時候,她們想了又想,將衣服拿出來看了又看,仍然放回箱底,捨不得給女兒帶走,小裁縫來到向緒芬家做衣服,向緒芬說,你做完了衣服還繼續走嗎?小裁縫說,我是命裡註定要繼續走的,我停不下來,向緒芬說,怎麼辦呢?小裁縫說,你跟我走吧,向緒芬說,好。

可是向緒芬沒有跟小裁縫走,那天晚上小裁縫上船的時候,向緒芬在閨房的窗口流眼淚,在夜色中載著小裁縫的船吱呀吱呀地搖走,水也慢慢地流淌,向緒芬的形象就在依河的小窗上定格了。

向緒芬後來終於沒有走出向家宅院,這期間也有個男人走進了向家,做了向緒芬的丈夫,向緒芬的丈夫滿懷著愛情和理想走進向家老宅,但是他沒有堅持到底,甚至還沒有開始他的堅持,一場大病就叫他退走了,退到另一個世界去,在這一個世界他什麼也沒有留下,向緒芬在餘下的漫長的歲月裡有沒有產生過走出老宅的想法,一定會有的,但是向緒芬始終沒有走,當其他的人一一走開的時候,向緒芬說,你們走吧,我走不了,也許因爲我是向家的守家女兒,向緒芬果然一直沒有走,即使是爲了以後再以出現的愛情,她堅定不移地留守在長街上的向家老宅裡。

向緒芬的父親死得早,向緒芬從很小的時候起就侍奉多病的母親,母親去世的時候,向緒芬也已經老了,向緒芬沒有怨言,她是一個佛教徒,向緒芬在一個店裡看到一尊菩薩,向緒芬對店主說,我要買,店主說,這一尊放外面時間長了,沾了灰,我替你另外拿一尊乾淨的來,店主拿來了另一尊菩薩,向緒芬看來看去不如先前的那一尊,向緒芬說,我不要這個,我要那個,店主說,那你就拿那尊,向緒芬捧著菩薩像回家,向緒芬說,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思想境界蠻高的,如果大家都有向緒芬這樣的境界,世界上孝子就多起來。

向家有很龐大的子孫系統,他們大都住在長街以外的地方,在漫長的歲月裡,向家的許許多多後輩及後輩的後輩,正在這個世界上的其他的角落裡告訴別人他們姓向,他們向別人訴說他們家鄉的長街是多麼的奇妙多麼的神秘多麼的令人懷念,但是他們也意識到他們已經失落、或者說已經丟失了長街。

當向緒芬堅守著老宅的時候,她的弟弟向緒章正在外面滿世界轉,也不知他到底要轉出個什麼結果,而事實上的結果呢,向緒章卻轉來轉去沒有能遠離向家老宅,在歷史的某一天,向緒章又回來了,這時候他的母親也已經不在人世,向緒章心裡一片蒼白並且兩手空空,向緒章年輕的心也已經不再年輕,浪漫的情緒也已經蕩然無存,他把自己放出去的靈魂又收回了大院,在往後的許多年裡,日子平凡而普通,向緒章娶妻,生子,喪妻,去世。

大院裡剩下向緒芬和她的侄兒侄女以及侄兒侄女的孩子們。

作爲向家老宅的向園,早已經不是園了,而是一般的住宅,它的五幢大屋裡住著許多人家,這是向家老宅的必然結果,也是普天下的老宅的一個共同結局。

在漫長的歲月裡,先先後後有各式各樣的人物住進向家的老宅,他們進來,又出去,再換一批人進來,又出去,如流水,差不多可以用一句老話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來形容向家老宅里人物的更替情形。

向緒章的四個孩子,都住在長街的向宅,仍然受著向家祖宗庇廕,老大向覺民趕上了末班車上了大學,畢業後分配在中學做語文老師,已有十多年,娶了錢梅子做老婆,錢梅子是工人,夫妻兩人的單位都是沒有分房可能的單位,老二向小桐,脾氣不好,嫁到吳同志家後,覺得在婆家受氣,又折騰著搬回老宅來,老宅永遠有她的一席之地,這是向家對出了門的女兒們的永遠的開放,任性的向小桐,是不願意離開向宅的,最有希望搬出老宅、靠自己能力擺脫祖宗庇廕的是老三向於,向於供職於一個經濟部門,在四個子女中算他條件最好,單位裡可以給他分房子,但條件是結婚,結婚分房,天經地義,但是向於偏偏不結婚,外人以爲他是個獨身主義,只有自己家裡人知道是怎麼回事,老四向小杉,衛校畢業在醫院做護士,公房對她來說,亦如天上的月亮一般美麗而遙遠,可望而不可及。

向家的後代,雖然住不上現代化的設備先進的公寓,但是比起許多幾乎用了畢生的精力爲房子奔波操心的普通百姓來說,他們也算是生在福中了,只是這個福不是他們自己憑藉自己的努力得來。

向家的人住的是向宅中最後的一幢房子,三開間,二層,從前稱作玉蘭樓,因屋前院裡有幾株玉蘭而得名,向家的姑奶奶和四個侄兒女,分作三堆開伙,向覺民一家,向小桐一家,未曾婚嫁的向於向小杉和姑奶奶合夥,在院子裡先後搭出三間竈屋,起居活動呢,都在樓下中間的堂屋,似這樣的大家庭,即使在一個很古老的小城中,恐怕也是不多見的了。

因此,兄弟姐妹間的關係,也比別的家庭的兄弟姐妹間的關係,要密切得多,也複雜得多,一人有難,大家幫助,碰到矛盾呢,就比外人更糾纏不清。

每日的白天,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向緒芬呢,就在大門外的街上,擺一個茶水攤,向家老宅從前的廂門間,開出一家便民小店,店主老三喜歡開了收音機聽評彈,聽得搖頭晃腦,店門口,就是向緒芬的茶水攤,從好多年前開始向緒芬就一直在長街的小店門口擺茶水攤,向路過的人供應茶水,從前農民搖了船上城裡來,船若是停在長街沿河,他們上岸來,他們也許會感覺到飢餓感覺到口渴,他們看到向老太太的茶水攤很高興,他們摸出幾分錢買一杯茶喝,這時候他們就覺得向緒芬的茶如清泉一般的甘甜,他們說,老太太,你的茶是拿什麼茶葉泡的,這麼好喝呀,向緒芬向他們笑笑,農民喝了向緒芬的茶,他們走了,但是向緒芬的茶卻已經深深印在他們的心田裡了。

現在已經沒有農民從小船上跨上岸來,現在向緒芬也已經很老了,動作遲緩,目光滯呆,但老人仍然每天出來擺茶水攤,在一張小小的茶幾上,擱著幾隻玻璃杯,杯裡的茶水清綠可愛,有人走過,向緒芬就用她的喑啞的嗓子喊一聲:喝茶。

有越來越多的遊人來到長街,他們自己帶著飲料帶著礦泉水,他們覺得路邊的茶水不衛生,不敢喝,所以人們經過向緒芬的茶水攤,他們只是向她看看,想這麼老的老太太還出來擺個茶水攤,爲什麼呢,他們很少來喝她的茶水,也很少有人停下來。

到了下晚,向緒芬收拾了用具回家去,老三便笑,說,看看,看看,早晨呢早早地起來燒開水,出來守在這裡一天,哪有人買你的茶喝,到晚上呢,將茶水倒在陰溝裡,幹什麼呢。

向緒芬並不回答他,她也許認爲沒有必要回答老三奇怪的問題,幹什麼要出來擺茶水攤,在向緒芬看來,老三的問題爲什麼奇怪,因爲他的問題好像在問,你幹什麼要吃飯睡覺呢,這樣的問題,是不需要回答的。

一輛旅行社的大巴停靠的長街街口,遊客挨個下車來,導遊用電喇叭說:各位遊客請注意,我們這一站是停在長街。

遊客向長街張望著,長街有什麼看的,導遊說,長街有著名的長街五景,一景呢,就是這條長街,遊客們笑起來,這條破街也算一景,導遊說,你們別看這條破街,當初乾隆皇帝還走一走呢,大家又笑,說,乾隆皇帝走的地方我們可不敢走,導遊也跟著笑,又說,請大家看,像長街這樣的一河一街的格局,這種街緊傍著河的形態,從前呢在我們這座古老的城市裡是很多的,現在呢,已經所剩無幾,河道改造啦,城市建設啦,擴大路面啦,破壞了許多,當然了,不改造也是不行的,改造呢,是必然的結果,是大趨勢,不改造呢,是沒有出路的,是死路一條,只是,在改造的過程中,許多古蹟沒有了,關於這個問題麼,我也說不清楚,遊客說,我們也不要聽這個問題,我們呢,是來看風景的,不是來參謀你們城市怎麼發展、怎麼建設的,導遊說,說得對,怎麼發展、怎麼建設那是市長的事情,我們導遊呢,只管將好看的地方指給你們看,遊客說,這就算是好看的地方?導遊說,看蘇州這樣的古城、古蹟不能性急,不能走馬觀花似的看,不能大呼隆,那樣看,等於沒看,一定要耐心,要有品味,你們看這青磚,塊塊都是豎著砌的,爲什麼要豎著砌呢,不是浪費嗎,遊客說,你當我們是幼兒園小朋友,這是萬人磚,專門給皇帝踩的,誰不曉得,導遊說,好,我們再看第二景,這二景呢,就是萬年橋,我們過來看看萬年橋,這萬年橋頭你們看出什麼名堂沒有?遊客看了看,索然無味,說,沒有什麼名堂,導遊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你們看看,爲什麼西邊橋頭沒有石獅子,而東邊橋頭呢,卻有兩隻,遊客說,這有什麼稀奇,造橋的時候,就把兩隻獅子放在一起,另一個說,人家是一對夫妻,當然放在一起,怎麼能叫人家分開呢,衆又大笑,導遊說,錯也,橋造起來的時候,兩隻獅子是分開的,一隻橋東一隻橋西,後來呢,乾隆皇帝爲了表示他力氣大,就把橋西的那一隻提到橋東來了,從此呢,兩隻獅子就一直守在橋東了,遊客說,沒有人有力氣把它提回橋西去?導遊說,哪能呢,蘇州人也有大力士的,遊客又說,那是怕皇帝發火,不敢提回去,導遊說,錯也,如果是怕皇帝發火,那麼等皇帝萬歲以後,也管不到你了,爲什麼仍然沒有人提它回原地呢,遊客說,那你說爲什麼呢,導遊說,蘇州人懶呀,石獅子在橋東橋西又不影響我吃飯睡覺過日子,管他呢,它愛在橋東就在橋東,它愛在橋西就在橋西,別提它了,遊客說,你自己是蘇州人啊,你自己說自己的啊,我們外地人要是說了你們懶,你就不服氣了,導遊說,人就是這樣,自己可以說自己,別人說不得,就像自己的孩子自己儘可以打,別人說一說就了不得,大家說,正是這樣,那麼第三景呢,導遊手向遠處一指,喏,第三景呢,就是瑞雲塔,這瑞雲塔呢,目前正在修復,還沒有對外開放,下次你們再來作水上游呢,就能到瑞雲塔上看一看蘇州的全貌,遊客說,這長街幾景真夠意思,一景呢則條破街,二景呢,是座老橋,這三景呢,乾脆就沒有,導遊說,不是沒有,有是有的,就是沒有開放,遊客說,沒有開放對我們來說,就等於沒有,導遊接著又說了四景春申君廟和五景向園,一行人說著,就向向家老宅來,導遊說,你們看,在你們面前的,就是向園了,向園是很有特色的古建築,你們看它的門樓,磚雕門樓,對,要站得近一點看,仔細看,磚雕雕刻得多麼細膩,多麼傳神,基本上沒有人聽導遊說話,導遊並不在乎有沒有人聽他說,繼續著自己的思路,道,長街不錯的,長街值得看的,遊客不以爲然,看什麼,破街舊房子,城裡像這樣的老街不多了,導遊說,正因爲不多了,所以更值得看,我告訴你們,我們的長街,已經列入修復開發的計劃之列,萬年橋北邊的空地,決定建新型遊樂場,新景舊景交融,長街不久便能熱鬧起來,遊客說,熱鬧不熱鬧,與我們有什麼關係,導遊說,怎麼沒有關係,你們下次再來,就能看到古老與現代化結合的產物了,遊客大笑,說,我們還會再來嗎?導遊也笑了。

當晚霞映照在長街的青磚上泛出暗淡的光彩時,錢梅子正往長街走來,這一天,對錢梅子來說,是一個難忘的日子。

錢梅子下崗了。

錢梅子慢慢地往回走,也沒有怎麼疲勞,但是兩腿沒有力氣,走到長街的時候,太陽正從街的另一頭落下去,人們在長街上走過來走過去,踩著太陽的餘輝,晚霞滿天,錢梅子想,從前常常聽老人說,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說,月亮發毛,大雨滔滔,東風太陽西風雨等等,但是許多關於天氣的和關於農業生產或其他方面的民諺卻越來越讓人懷疑它們的可靠性和經驗性,畢竟時代不同了,天氣也不同了,農業生產以及其他許多方面的情況都起了變化,現在幾乎每個老百姓都會報天氣報告,他們說,今天晴轉少雲到多雲,有時有雨,雨量小到中等,部分地區有大到暴雨,有一天錢梅子恰好和兒子一同回家,她看到長街的另一頭晚霞通紅,不由說,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兒子說,什麼?錢梅子告訴兒子,這是一句關於天氣的諺語,如果早晨起來天氣很好,這一天也許會下雨,如果前一天下晚的時候天氣很好,第二天就是好天,兒子說,噢,結果第二天早晨下起大雨,一家人要出門上班上學,錢梅子到處找傘,兒子將傘遞給她,錢梅子心虛地看看兒子,兒子不知道錢梅子爲什麼要看他。

晚霞將長街上整齊地排砌成人字形的青磚映出些暗淡的光,長街是這個古城著名的旅遊景點,人們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個城市,也或者從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來到長街,他們來看什麼呢,看一條古老的街,踩一踩多少年前用青磚砌起來到現在仍然是青磚鋪著的街巷,錢梅子不太清楚,在這個城市裡,像這樣的未曾被改造過的路面還有多少,但是錢梅子知道一定不多了。錢梅子在長街生活近十幾年,她好像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地看過長街一眼,她像一個匆匆忙忙趕路的過客,每天匆匆地穿過長街去上班,再匆匆地穿過長街回家來,做飯,做家務,長街不曾在她心裡佔一點點位置,她不知道長街是美的,還是醜的,是值得說一說的,還是根本不值一提的,是應該繼續存在下去的,還是應該消亡的,一直到錢梅子下了崗,再也不忙了,再也用不著趕路了,再也不是一個性急的過客了,錢梅子有時間認認真真地看了看長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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