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也算是法家在前途暗淡,道路迷茫的現階段,所做出的一種新的嘗試。
——戰國時期,法術勢三個分支,變法派佔據上風,權術派和順勢派屈居於後;
現如今,秦的滅亡算是從某種意義上,證明了變法派存在缺陷,而且是足以使得政權迅速走向滅亡的缺陷。
自然而然,剩下的術、勢兩個流派,便成了法家新的選擇。
甚至算不上選擇,只能說是嘗試。
張屠夫不行,要不試試李屠夫?
再不行,就考慮考慮趙屠夫——甭管是誰,總歸不能真的吃帶毛豬啊?
而在這二者之間,相較於擅長搞權謀鬥爭之術,玩弄人心、人心的‘術’流派,顯然還是取中庸之道的‘勢’流派,更值得如今的法家去嘗試。
法家,已經傷不起了。
一個‘助秦爲虐’的大山壓下來,算是去了法家的半條命!
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剛要重新站起來,又因晁錯之死而被砸爛膝蓋。
如今的法家,雖然擁有了自有漢以來,最寬鬆的入仕環境,但無論是作爲至高統治者的東宮太后、西宮天子,還是作爲統治階級組成部分的官僚體系,對法家的態度都頗有些曖昧。
——對於法家在律法層面的能力,和可能做出的貢獻,漢家自上而下都不否認,甚至渴望法家能把‘法律’的一畝三分地給守好。
但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
什麼變法圖強,什麼法術勢,什麼高壓治國,壓根兒就沒人鳥法家。
甚至就連法家自己,近年來都不怎麼提這些學派執政思想了。
想想晁錯,一輩子都在忙什麼?
前二十多年都在讀書,都在積累;
然後就入仕,成了一個平平無奇的文吏。
抓住濟南伏生授《尚書》的機會,得以儒皮法骨步入漢家朝堂,甚至混到太子儲君身邊後,也始終在圍繞《削藩策》搞文章。
而在《削藩策》被太宗皇帝否決後,晁錯又拿出了許多策論,來爲自己增加在官場上、在漢家朝堂之上的政治籌碼和履歷。
等太宗皇帝駕崩,先孝景皇帝即位,又飛速拿出《削藩策》,磨刀霍霍向諸侯。
從始至終,晁錯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拓寬法家的生存空間。
——儒皮法骨以入仕,是爲法家在政壇增添一個發生渠道,以及聊勝於無的根據地;
混到太子身邊,幾近諂媚以侍君,用盡渾身解數獻策——給太宗皇帝獻穩定邊牆、穩定天下的策略,給先孝景皇帝獻《削藩策》,都是其‘唯君唯上’的具體體現。
甚至直到被腰斬棄市,晁錯也仍舊在爲法家的未來謀出路。
雖然並未能謀求一條走上去,就能抵達彼岸、抵達光明的康莊大道,但好歹也找了一條路,而不是連路都沒得走。
從始至終,無論是在太宗皇帝一朝做《尚書》博士,太子詹事,還是在先帝年間任內史,甚至一度官拜御史大夫在即,晁錯都始終沒有真正展露自己的所學:法家的政治主張和執政思想。
爲什麼?
是晁錯不想嗎?
當然不是。
在當時的漢室天下,恐怕再也沒有人,比晁錯更希望法家的政治主張、執政思想得以推行,得以顯赫於天下。
晁錯之所以沒這麼做,是因爲沒有那個客觀條件。
如果說,封建王朝的朝堂中央、政治中心,是諸子百家各自施展才華的舞臺,那在秦亡而漢興後,這個舞臺之上,便有且只有黃老學這一個演員。
墨家連舞臺的邊兒都沒看到,就隨著齊王田橫而死。
儒家屢屢嘗試著爬上這個舞臺,卻被太祖高皇帝劉邦再三粗暴踢下去,始終沒能爬上去。
知道近些年,舞臺周圍圍著的全是儒家人了,儒家才逐漸有了登上舞臺,甚至獨佔舞臺的可能。
而晁錯的一生——從入仕的那一天開始,一直到被腰斬棄市的那一天,晁錯從始至終在做的,便是扶法家上這個舞臺。
政治主張、執政理念,都是要先上舞臺才能表演、表演出來纔有人看,纔有意義的‘節目’。
晁錯畢生之追求,便是先上舞臺再說。
至於節目——晁錯沒能撐到法家站上舞臺的那一天,但也算是從某種意義上,加法家扶上了這個舞臺。
至少扶上了登上舞臺的臺階之上。
而法家的政治主張、執政理念,說是被人們淡忘了也好,說是被天下有意無意忽視了也罷,總歸是很久沒有出現在天下人的視野;
且肉眼可見的未來,也很難重新出現——至少無法以原本的模樣出現。
在原本的歷史上,法家最終是憑藉新生代俊傑:張湯的一手‘儒皮法骨’,使法家的執政理念改頭換面後,才得以出現在天下人面前。
不同於晁錯個人身份、學術成分上的‘儒皮法骨’,張湯的儒皮法骨,纔是後世人所熟知的那一套。
當時,漢武大帝已經遵從董仲舒‘統一思想’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在那樣一個特殊的歷史時間節點,不單是肩負法家興衰的張湯——無論是哪個學派、無論是誰,無論要提什麼建議、要做什麼事,都得從儒家經典當中找依據。
說的直白一點、誇張一點,就是你哪怕要挖一條渠、修一條路,都得從儒家經典中找到依據,來證明自己的做法符合儒家的治世哲學和執政理念。
而張湯走的路線,是以法家法、術、勢三個流派中的‘術’這一分支爲基礎,以儒家《公羊春秋》的‘我注春秋’爲幌子,來了一手春秋決獄。
從結果來看,效果並不是很好。
春秋決獄,非但破壞了當時,華夏文明經過多年積累纔得到的,以事實爲依據、以法律爲準繩的法律觀念,還讓法家真正成爲了律法專家,自此不再作爲一個獨立的綜合性大學說存在。而在劉榮所在的這個時間線,法家選擇了第三條道路:勢。
秦重‘法’而亡,歷史上的張湯以‘術’加速了法家的衰敗;
而在這個時間線,法家選擇以‘勢’的路線,走中庸之道。
內在邏輯其實和當年,晁錯‘先上舞臺再說’一樣——先保住學說的傳延再說。
畢竟法家的‘勢’這一流派,重的是大勢。
什麼是大勢?
先帝年間,皇長子劉榮得封爲太子儲君,並解決了自己與東宮太后、尚冠裡堂邑侯府館陶公主之間的關係,並得到先孝景皇帝劉啓的認可;
就此事來說,太子劉榮極大概率會繼孝景皇帝,成爲漢家新一代的天子,便是浩浩歷史大勢。
再比如,自當今劉榮太子監國至今,漢家所出現的一系列變化。
——糧食官營,鹽鐵官營,使漢家府庫充盈,中央力量前所未有的強勢,這是大勢;
而吳楚治國之亂得以平定之後,外加隨著中央朝堂愈發強大,此消彼長之下,關東宗親諸侯愈發式微、愈發無法威脅到長安朝堂中央的統治根基,也是大勢。
在對外戰爭層面,漢家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在短短五年不到的時間裡,先後奪取了河套和高闕,掌握了對幕南地區的戰略進攻主動權,並野望河西在即;
這,同樣是大勢。
而在這樣的‘大勢’勉強,法家‘勢’流派的側重點,便是順勢而爲。
——中央愈發強大,那就做點什麼,讓中央更加強大,並憑藉中央強大的這段時間,來做點有利於子孫後代的事。
糧食官營,鹽鐵官營,民生民計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那就應該順勢而爲,逐漸改變法家‘視民爲奴、爲器’的觀點,完成法家內部最重要的一項改革:視人爲‘人’。
對外戰爭連續勝利,國家戰略處境愈發安全、樂觀,也應當順勢擴大勝利成果,來贏得更久的安寧世道。
可以說,法家重‘勢’的這一流派,算是法家這個鋒芒畢露,渾身尖刺的學派當中,少有的,能讓人看著順眼、用著舒心的分支。
而且,這個流派雖然重‘勢’,主張順勢而爲,但也並沒有完全摒棄法家剩下兩個流派的側重點。
——‘術’流派側重的人心、人性,亦或是權術之道,在‘勢’流派變成了一切唯君、唯上;
或者說,是‘唯勢’。
在當今劉榮大權在握,君臨天下的當下,順勢而爲,唯天子劉榮馬首是瞻。
而‘法’流派的變法精神,也同樣沒有被摒棄,而是從世俗意義上的‘變國家之法,以強國’,改變爲了:該法家之法,以強法家。
這個趨勢已經在顯露,且取得了初步成效!
尤其是最近這半年,劉榮明顯感覺到法家對百姓、對民衆的態度,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改觀!
如果是,秦時、始皇嬴政身邊的法家,是把天下百姓民都當做嬴秦、老嬴家,亦或始皇嬴政的奴隸、工具、財富;
那在如今漢室,法家已經刻意調整自己的理念,將天下百姓民,視作宗廟、社稷得以延續的根基了。
雖然這個根基,並不是說每個百姓都是根基,而是全天下百姓加在一起,才配得上‘根基’二字,但對一向眼高於頂,是天下人爲芻狗的法家而言,這也已經是非常巨大的進步。
更讓人心安的事:如果從今往後,法家便此以‘勢’流派爲主,那往後的法家,也不是不能用的。
甚至是非常好用的!
因爲這樣的法家,不會再整天嚷嚷著變法圖強,也不會整天搞權謀爭鬥;
想讓這樣的法家做什麼,君王就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工作,來營造‘大勢’即可。
好比劉榮——對官僚羣體打一棍子給顆甜棗,先搞了一波反腐,然後漲了一波工資;
對官僚的‘嚴管’形成大事,法家‘勢’流派當即就像聞到血腥位的鯊魚,開始以‘官僚監管制度’爲主,向劉榮連連獻上可行性極高的策略。
非但獻策,而且都表示自己願意親身實踐,若事不成,提頭來見!
再比如,劉榮自即立以來,漢家在對外戰爭獲得的連續勝利,也形成了‘漢家愈強’‘外患愈輕’的大勢。
法家‘勢’流派同樣撲了上來,要麼以國家戰略視角,爲劉榮謀劃漢家未來的總體方向,要麼以‘外患愈輕’爲核心,建議劉榮抓緊機會,做一些過去沒條件做的事。
比如:宗親諸侯。
按照這些法家俊傑的說法,在過去,漢家對宗親諸侯的忍耐,除了長安朝堂中央確實沒有精力、能力,以郡縣制治理天下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外部軍事威脅,使得中央朝堂離不開宗親諸侯們所貢獻出的國防力量。
而現在,外部軍事威脅已經降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甚至已經到了漢家不再擔心匈奴人南下入侵,反倒是匈奴人,需要擔心漢家提兵北上,馬踏塞外的地步。
如此背景下,宗親諸侯所提供的國防力量,已經成了長安朝堂不再需要,甚至需要防備的不受控軍事力量。
所以,劉榮接下來的側重點,便應該是解決‘宗親諸侯絕不能取締’的另外一個,同時也是僅存的最後一個理由:長安朝堂中央,無力以郡縣制盡治天下。
等這個問題得到解決,那宗親諸侯該取締取締,天下該行郡縣行郡縣,一切都能迅速走上正軌。
從這一項建議,劉榮也不難看出:秦的教訓,法家還是總結了的。
而且總結的相當深刻。
尤其是始皇嬴政盡廢分封、盡行郡縣於天下——這扯到蛋的一步,法家進行了極爲深入地分析。
到了如今漢室,法家已經能根據現實狀況,提出宗親諸侯存在的必要性之緣由,並提出:將諸侯存在的必要性解決掉、化解掉,就可以讓諸侯不必再存在了。
如此進步,讓劉榮老懷大慰。
卻是讓其他學說——尤其是不甘心就此離開歷史舞臺的黃老學,以及原以爲勝券在握的儒家,都生出了一種強烈的危機感。
若是劉榮下場干涉,或許還能化解這股危機感。
但在劉榮有意無意的推波助瀾下,這原本只是‘危機感’的奇異情緒,卻迅速轉化爲了各學派之間的紛爭。
表現方式是學術紛爭。
但劉榮很清楚:黃老、儒、法,乃至於墨、名、縱橫、陰陽等各家學說之間,絕不僅僅是‘學術紛爭’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