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的‘感染力’,或者說是超強的組織行動能力,劉榮早有耳聞。
不單是從臣下口中、史書的字裡行間窺見,就連先帝老爺子,也曾在劉榮表露出‘試用墨家’的時候,頗有些嚴肅的提醒過劉榮:不要玩兒火。
當時劉榮還頗有些不以爲意。
——怎麼就玩兒火了?
墨家又不是什麼邪教,又不是沒有存在過;
在戰國時期,能和‘不以物累’的楊朱半分天下思想學術界,能成爲天下過半國家的執政學派,劉榮怎麼就不能用了?
能存在於戰國時期,能在戰國時期成爲諸侯國執政學派的墨家,怎麼就不能成爲如今漢室的‘顯學’之一了?
但當真正嘗試過之後,劉榮才終於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先帝老爺子說的沒錯。
墨家的組織行動能力,以及這個特殊能力對封建王朝帶來的衝擊,是極爲猛烈的。
因爲按照墨家的學術思想綱領,以及墨家所在的區域,自然而然形成的‘墨社’,還有墨者們所迅速打造的特殊民風,幾乎是取代了封建王朝對繼承的統治!
試想一下。
如果那個‘出問題’的縣,並不是劉榮任命了一個墨家縣令,並允許墨家肆意施展才華,而是僅僅只允許墨家活動,卻又另外一位尋常的縣令,會是什麼場景?
恐怕縣令的一切政令,包括但不限於農業、民生、吏治等方面的命令,都無法得到當地百姓民的全然遵從。
反倒是墨者爲首的‘墨社’力量,會將原本各自獨立的底層民衆整合到一起,形成一個極爲危險的民間組織。
這個民間組織,像是後世的街道管理會,也像是換一個畫風的基層領導機構。
而問題的關鍵就在於:封建王朝本身是有基層政府機構,對基層是有統治手段的!
但墨家墨者、墨社的存在,卻分明是在搶奪封建王朝對基層、對底層民衆的統治權!
雖然墨者、墨社並非真正意義上的‘統治基層’,但毋庸置疑的是:墨社的存在,使得封建王朝——使得漢家對基層的統治失去意義和必要。
在一個有墨社存在的鄉,鄉三老,以及嗇夫等基層官吏、基層機構,是沒必要存在的。
因爲出了什麼事,墨社就能出面解決,就連百姓民的農稅、口賦,墨社都能組織當地百姓主動交上去。
在一顆墨家影響力強大、‘墨風’濃厚的縣,甚至連縣令和縣衙,都是沒必要存在的!
因爲墨家除了有組織行動能力,甚至還有自己的一套內部法律!
哪怕這套法律只針對墨家內部的墨者羣體,墨家也完全可以將這份對律法、對‘規矩’的執著和堅守,以《漢律》的形式用到底層民衆身上,從而取代漢家現有的司法、執法機構。
而這樣的墨家,在戰國時期之所以存在,是因爲戰國時期的各諸侯國,本質上並不是統一的封建政權。
非但不是中央集權的政權,甚至都沒有‘中央集權’這個概念!
在那個時代,諸侯國們除了作爲最高統治者的國君,還有許多地位不比國君低多少,亦或是與國君平起平坐,乃至於地位高於國君的‘類統治者’存在。
比如:楚雖三戶的‘三戶’,指的便是實際掌控楚國的屈、景、昭三家,而非作爲楚國王族的羋姓熊氏。
在那樣一個特殊的時代,各國之間紛爭不休,幾乎每一個國家,都把絕大多數經歷放在了攻伐、戰陣之上。
——得多徵點兵!
——得多備點軍糧!
——其他的事都靠邊站,先把仗打好!
——什麼墨家不墨家,什麼基層不基層的,先保住國土、保住國家再說!
如此背景下,能爲各國節省大量行政成本,甚至節省下官員俸祿——幾乎不需要各國統治者費吹灰之力,就能維持國家運轉的墨家模式,自然就有了幾位廣闊的市場。
其內在邏輯也很好理解。
墨家也好,儒家也罷,對於當時的各國而言,不過是維持國家正常運轉,甚至是基本運轉的手段。
其中,儒家與鄉紳豪強聯繫過於緊密,一旦用久了,就會養出幾個怪物級別的世家門閥——就像是楚國的那‘三戶’一樣。
而法家又過於嚴格,雖然效率非常高,但很容易引發民衆的不滿,哪怕不激起民變,也有極大概率導致社會不穩定。
戰爭當前,大爭之世、大亂之世,各國想要的內部環境,幾乎都是:以最小的代價,花費最小的成本,最大可能維持社會穩定。
於是,墨家便有了施展才華的空間。
——墨家官員既不會貪污腐敗,也不會與地方豪強狼狽爲奸,尾大不掉;
幾乎所有的問題,都能得到墨家官員的積極解決——解不解決得了另說,起碼人家願意去解決。
對於底層民衆,或者說是與底層民衆‘和平共處’這一塊兒,墨家更是有著無與倫比,其餘諸子百家無法比擬的優勢。
墨家官員非但不會讓上級、讓朝堂操心,甚至都可能不需要發放俸祿!
再加上當時,儒、法都還沒有在任何一個國家,證明自己可以作爲執政學派而存在,天下顯學只有楊朱河墨家,供各國統治者選擇的選項就這麼兩個;
統治者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那刺眼的‘楊朱唯我,不以物累’八個大字,便只能默默選擇人畜無害的墨家。
因爲當時,各國的重點都在對外軍事擴張,或抵禦外敵入侵、遏制鄰國擴張。
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下,搞唯我、搞不以物累的精緻利己主義?
打仗誰去打?
總不能是國君及統治階級吧?
稅賦說來交?
不可能只指望王公貴族吧?
——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下,各國都需要底層民衆無私奉獻,爲國家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力!
自然而然,楊朱被絕大多數掌權者pass掉,自然就只剩下另外一個選擇,墨家了。
至於各國統治者的心理活動,其實也不難猜。
——如果我選楊朱,那底層民衆一口一個‘楊朱唯我,不以物累’,那我連軍隊都徵召不到,連稅賦都收不上來!
一旦哪個鄰居盯上我這塊肥肉,一場仗沒打好,那我可就亡國了!
要知道周天子分封的天下各諸侯國,在西周時期高達八百個國家,到了戰國初期,可就剩下二十七個了!
這二十七個裡頭,除了秦、楚、燕、趙、魏、韓、齊等大國,剩下的可都是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小國!
那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選墨家吧。
什麼基層不基層,統治不統治的,先保住國家要緊。
民衆、吏治之類的,就甩給墨家頭疼去吧。
把所有的精力和資源,都集中起來,用在對外軍事擴張/抵禦外敵入侵之上!
至於其他的,等國家保住了,沒有被其他國家吞併,而是吞併了其他國家,得以壯大後,再去考慮要不要解決。
其實,也不是非解決不可的。
——墨家也沒什麼不好的嘛~
一羣打了雞血的理想主義者,義務勞動式的幫忙統治國家,既不伸手要高官厚祿,也不在私底下蠅營狗茍,貪污腐敗;
很好嘛!
什麼?
你說這會動搖我的統治根基?
哎喲,你可別跟我說這麼深奧的問題。
我可是肉食者。
肉食者鄙,未能遠謀的嘛……
大多數小國,都選擇了成本更低、更有利於社會穩定,且能最大限度調動民衆‘奉獻精神’的墨家,來作爲本國的執政學派。
反倒是那些大國、強國,走向了另外一個低端,選擇了楊朱唯我之道。
原因也很簡單:對於這些大國、強國而言,重要的不是底層民衆的奉獻精神,而是對外擴張時的‘師出有名’。
如果選了墨家,那這些大國、強國對外擴張,就有違‘兼愛非攻’,乃是不義之戰;
反之,選了楊朱,那就簡單多了——楊朱唯我,不以物累!
我只管我自己舒服,哪管你死活?
別跟我說什麼仁不仁義、道不道德的,我讀《楊朱》的!
按俺們楊朱之士的價值觀,你的能力不足以支撐你活著,那我弄死你,就是在幫你!
你非但不應該怪我,反而還應該感謝我給了你一個痛快!
於是,天下學術思想界,半楊半墨,非歸楊,即歸墨。
而到了如今漢室,情況卻不同了。
——作爲華夏曆史上,第二個統一的封建王朝,以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長治久安,長久延續的統一政權,漢室所需要考量的問題,和戰國時期的各諸侯國全然不同。
戰國初期,各國可以說‘先把精力放在對外戰爭上,內部勢力先丟給墨家去管,用他們最省錢’,但作爲統一政權的漢家卻不能這麼想。
因爲統一政權的根基,在於大一統、在於中央集權。
華夏文明從分裂、從封建制度,走向統一、走向中央集權制度的過程,是在不斷提高對地方的統治力度,提高對地方的掌控力度的。
對於統一政權而言,每一個加速中央集權進程、每一個提高中央對地方的統治力度的方式,都是值得考慮的;
反之,每一個破壞中央集權、降低中央對地方掌控力度的方案,都應該被毫不遲疑的駁斥並取締。
戰國各諸侯小家子氣,可以念在墨家‘省心省錢’的份上暫且用著;
但漢家不行。
漢家絕對不能因爲墨家官員清廉、能幹、積極性高,能讓上級、讓中央朝堂省心,就對墨家放任不管。
——統一政權的最終目標是中央集權,而不是省心!
真要圖省心,還玩兒什麼中央集權?
直接搞民煮表決制,做個垂拱而治的聖天子好了!
玩兒中央集權,本身就表示‘我願意不省心,我願意勞心勞力’的態度,再爲了省心而去用墨家,無疑是有些本末倒置的了。
至於先帝老爺子,在劉榮表示想要試一試墨家時,提醒劉榮‘不要玩兒火’,其實也不難理解。
天無二日,地無二主。
墨家特殊的政治理念施展方式,本質上,就是在潤物細無聲間,搶奪基層行政權,甚至是統治權。
雖說封建時代皇權不下鄉,但衆所周知:一個文明、一個政權的組成,必然是有一個個獨立的小家庭,一個個農戶所組成。
軍隊由一個個農民子弟兵組成,財政收入也是由一筆筆農民上繳的農稅、口賦,才得以聚少成多。
對於基層,封建時代可以‘皇權不下鄉’,但並不意味著誰都可以去佔據這個空缺。
封建王朝不管基層,只是沒有那麼多的經歷、那麼大的能力去管,而非不願意管、不稀罕管。
而墨家踐行聖道的方式,就等於說是:基層你不管,那我就替你管。
管成什麼樣你別管,反正出不了岔子,而且肯定比其他人管得好。
但墨家不會說,甚至未必意識得到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墨家這種特殊的理念踐行方式,便會向流感病毒一樣,極爲迅速、猛烈的廣泛傳播。
就像劉榮做的這個實驗。
一開始,是一個縣令,三五墨者,就讓一整個縣‘墨化’‘黑化’;
劉榮剛有彌補動作,將縣令調去郡衙,結果非但沒能讓官僚系統同化這個縣令,甚至反而讓整個郡守府,顯露出了整體‘墨化’的趨勢。
最終,劉榮以強硬的手腕,結束了這個實驗。
因爲劉榮很清楚:如果自己再不插手,那肉眼可見的將來,這個郡的郡守府,以及郡守府下轄的一郡十數縣,也都會被‘墨化’。
然後呢?
以一郡爲中心,朝四面八方擴散,迅速席捲周邊地區。
到了那個時候,劉榮需要考慮的,就不是這幾個‘墨化’的郡、縣該怎麼處理的問題,而是怎麼組織墨家出生的官員,出任朝中三公九卿的問題了。
最要命的是:在基層,墨家提倡,並且有能力達成一種類‘無政府’的地方運轉模式。
而當這個模式,從一鄉、一縣,逐漸擴散到一郡、一國,乃至全天下的時候,情況就要一發不可收拾了。
——難道還真要在這兩千多年前的古華夏,玩兒無政府體制?
那劉榮該如何自出?
成爲舊時代的餘孽,被歷史的滾滾車輪所碾碎?
還是茍延殘喘,回未央宮參觀一下自己家,都還要買門票才能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