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墨家,劉榮的感情向來非常複雜。
不單單是因爲墨家所追求的‘兼愛非攻’‘天下大同’的美好願景,與後世新時代的華夏遠大目標高度一致;
也不只是因爲墨家學說因絕傳,而在歷史上留下的神秘色彩,讓作爲後世人的劉榮滿心好奇。
更是因爲墨家最終發展的幾個分支:辯論派,遊俠派,以及工匠派,都讓劉榮不由自主生出濃厚的興趣。
齊墨善辯,楚墨多俠,秦墨長於魯班之術。
這三項,尤其是後兩項,本就會讓華夏男兒,莫名生出滿腔熱血,以及極爲濃厚的興趣。
便是後世,熱血男兒也都有行俠仗義,闖蕩江湖的夢想,更何況是這兩千多年前的漢室?
至於魯班匠人之術,更是讓每一個華夏男人,都無法忽視其閃耀著的迷人光芒。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人類男性,尤其是華夏男性,對於手工器械的癡迷,幾乎是刻入靈魂深處的。
劉榮自然也不能免俗。
前世,小到紙飛機、紙船,大到飛機航模、航母模型,都佔據著劉榮的大半少年時光。
而在來到這個時代,成爲華夏文明某一時間節點,甚至是關鍵時間節點的掌舵人之後,劉榮也仍舊不可避免的,被墨家所獨有的‘匠人藝術’所吸引。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政治視野的拓寬,劉榮終於還是在先孝景皇帝的指點下,逐漸意識到了問題的複雜性。
——墨家,並非只有辯論家、遊俠衆、能工巧匠這三種人。
準確的說,哪怕是這三種人,也都有著一個令封建王朝、封建帝王無法接受的共同點。
學派價值觀,以及最終目標。
後世人常說,諸子百家一大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就成了大雜燴。
但劉榮卻更傾向於另外一種說法。
——大道萬千,殊途同歸。
諸子百家,無論是儒、法、黃、墨等綜合性大學派,還是名、雜、縱橫、陰陽等專精型小學派,其最終目標都是一致的。
致君堯舜上!
說得再具體一些,便是求‘道’。
當然,不是道家、道士的道,而是真理、道義。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是諸子百家一致認同的價值觀。
在這個共同的、一致的遠大目標前,諸子百家之所以還要分爲‘百家’,則是因爲‘殊途同歸’的‘殊途’二字。
目標是一致的;
但達成目標的手段、路線,諸子百家各有看法,各有堅持,也各有自己的主張。
如,現今漢室的執政學派:黃老學,主張水利萬物而不爭,掌權者應該無爲而治,與民休息;
只要劃定大致方向,並允許百姓在框架內肆意發展,就總有一天能自然而然,抵達‘道’的彼案。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法家的主張。
在法家看來,人這個東西,就是要管著的。
大到婚喪嫁娶,小到吃喝拉撒,最好連嘴上說什麼、心裡想什麼,都得到掌權者的控制,才能讓社會安定,並最終穩步走向‘道’之所在。
再比如儒家,認爲統治者不應該事必親躬,而是應該慷慨的放權給地方豪紳,以鄉紳治國,方可致‘道’。
其中,最偏激的兩家,便是在數百年前,將華夏學術思想界對半平分的兩家:楊朱,以及墨家。
孟子云:天下之言,不歸楊,即歸墨。
其中的‘楊’,便指楊朱之學。
該學,由戰國初期的魏國人:楊朱楊子居所創立,主張‘貴己’‘重生’‘人人不損一毫’等思想。
大意爲:人最貴重的東西無外乎生命,生難遇而死易及。
所以,人應當萬分珍惜生命,要‘樂生’,一切以存我爲先,爲了不受到他人損害,任何手段都是可以採用的。
楊朱之學的大部分學說主張,也都是圍繞著這一點展開,凡是涉及‘人應該怎麼做’的討論時,楊朱的主張便總是類似的畫風。
開心就好;
利己就好;
自己的感受最重要,自己的快樂最重要,自己的生命最重要。
在確保自己不受損害的前提下,通過幫助別人,來讓自己收穫快樂,是可取的;
但若幫助別人,就要讓自己受到損害——哪怕是損失一個指甲蓋,就可以救人一命,在楊朱學派的主張看來,也是不對的。
所以世人常說:楊朱唯我,不以物累。
後世也有人將類似的主張,總結爲:精緻的利己主義。
如此偏激的觀點,饒是在後世那個思想開放、進去的時代,都很難得到普世價值的認同,更枉論在思想更爲保守、更提倡‘無私奉獻’‘道德君子’的戰國時期了。
也就是在那樣的背景下,楊朱能以‘唯我’二字,與對手墨家平分天下學術思想界,也足見其思想,在當時所引發的聚類討論,以及足夠的特殊性。
而同一時期,與楊朱半分天下的墨家,則顯然是硬幣的另外一面,思想主張呈現與楊朱截然相反的另外一個極端。
楊朱追求極致的利己,堅決抵制損己而利人,墨家便主張極致的無私,堅決反對損人利己。
而且,不同於絕大多數學派的‘我主張’‘我提議’‘我認爲’——墨家自誕生的那一天開始,便始終是‘我願意’的實幹派。
墨家不止是嘴上說兼愛非攻,主張捨己爲人,而是一邊嘴上說,一邊也身體力行的做。
時至今日,哪怕墨家學說早已在客觀上失傳,留下的早就不是祖師墨翟的那一套理論,可墨家仍舊堅持著‘舊規矩’。
如:凡墨家之士,皆稱墨者,以踐行祖師墨翟之理念爲己任;
身著粗布褐衣,腳踩自編草鞋,身不可有餘財,食不可有肉糜。
即便是憑自己的勞動賺取到報仇,又或是自己種地種出來的莊稼,墨家也強制要求其成員,即‘墨者’羣體將‘餘財’贈送給貧苦的人。
至於墨者們如苦行僧般,吃吃不好、穿穿不好,還要每年抽出個把月時間,去幫助貧苦人家種地、修繕房屋的舉動,墨家是這麼解釋的。
——‘道’還沒有達成,天下還沒有變成理想中的美好模樣。
這是墨家的責任!
一天沒有達到‘道’的彼岸,一天沒有‘致君堯舜上’,天下就一直會有貧苦的人存在。
而每一個貧苦的人,都是因爲墨家沒有率領天下人,抵達‘道’的彼岸才存在。
所以,凡墨翟徒子徒孫,都必須以天下爲己任!
只要天下還有一個穿不起衣服的人,墨者們就必須穿粗麻褐衣,以‘共苦’;
只要天下還有一個穿不起鞋的人,墨者們就必須要赤腳——頂多只能穿一雙誰都能編的草鞋。
只要天下,還有一個人吃不飽肚子,那墨者們就不能吃肉,也不能吃飽。
因爲只有這樣,墨家才能時刻感受到:天下還有窮苦人,窮苦人過的是什麼日子。
然後依次爲動力,更努力、更專注的投入到追求‘道’,追求‘致君堯舜上’的遠大目標之上。
所以,劉榮纔會說:墨家的思想主張,與後世新時代的華夏新時代遠大目標,有著相當程度的一致。
——兼愛非攻,天下大同,真的很難不讓劉榮想到後世新時代,那個讓每個華夏百姓爲之神往的遠大目標。
而在過去這幾年,原本瀕臨滅絕——實質上基本已經絕傳的墨家,得到了天子劉榮的特殊照顧,得以留存學派傳承。
當時,劉榮想的倒是不復雜。
一來,是華夏少年對這一神秘學派的天然好感,讓劉榮本能的就想出手,哪怕保不下整個學派,也至少保留其思想,權當是在博物館裡留藏珍惜動物標本了。
二來,是當時的情況,使得劉榮迫切需要一個綜合性的大學派,來和日薄西山,即將告別歷史舞臺的黃老學,以及野蠻增長,即將失控的儒家,形成‘三足鼎立’之勢,以維持華夏學術思想界的相對穩定!
後來,發現墨家早已經虛弱的不成樣子,劉榮思慮再三,最終決定給墨家找一個幫手:法家。
於是,學術思想界三足鼎立的局面基本形成。
一方爲即將瘦死的駱駝:黃老;
一方爲即將撐死的綿羊:儒家;
最後一方,則是仍復興無望的法家,與差點瀕臨滅絕的墨家二者合理。
對於這對難兄難弟的合作,劉榮倒也沒有太過於擔心。
畢竟早在秦時,這哥兒倆就已經合作過,而且合作的相當默契。
由法家負責秦的總體方向,由墨家負責民用、軍用器械以及工程,再由墨家分支:農家負責農桑食邑,保障後勤。
三者以法家爲先,墨、農爲輔,各司其事,也算是相得益彰。
從最終,秦得以一掃六合,一統天下的結果,也不難看出這哥仨的合作模式,也有一定的可取之處。
更何況此一時,彼一時。
——當時如日中天的法家,與正常狀態下的墨、農兩家,尚且能合作的那麼愉快、默契;
更何況是法家半死不活,墨家氣若懸絲,差點沒滅亡的現在了。
於是,劉榮從中穿針引線,兩個老朋友一拍即合,成了劉榮制衡黃老、儒兩方的第三方力量。
但隨著事件的推移——尤其是當時間來到今年,漢匈高闕之戰基本宣告結束之後;
墨家給劉榮搞出來的新聞,真的是越來越大,大到劉榮都有些不好收拾,甚至不願意收拾了。
一開始,爲了盡最大可能保護墨家,將墨家依舊存在的輿論影響降到最低,劉榮在自己的太子私苑:上林博望苑內興建魯班苑,將墨家安置其中。
對外,便以‘魯班苑爲匠人居所,負責爲漢家制造絕密器械’爲由,將魯班苑列爲了漢家的最高機密。
當然,這個說法也不假——過去這些年,魯班苑所製造出來的一系列器械以及‘產品’,確實無愧於絕密二字。
後來,墨家的幾位代表找上劉榮,委婉的表示要‘踐行所學’。
說白了,就是要搞實踐,要推行自己的主張。
劉榮雖然有心防備,但也不好直接拒絕——畢竟過去這些年,墨家沒少幫漢家做事。
思慮再三,劉榮最終給墨家劃了一個小縣,任命了一個墨家縣令。
然後,事態就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了。
——在短短幾個月內,那個原本民風彪悍,私鬥之風盛行的小縣,便在那位墨家縣令,以及隨行墨者的‘調教’下,搖身一變成了一個超大號墨社!
凡當地農人,無論是種地還是農閒,無論是婚喪還是嫁娶;
無論是家中子侄要讀書、從軍,還是老人生病、離世;
但凡有個什麼事,該縣便無不是齊出——婚喪嫁娶全村幫忙,子侄讀書全鄉出錢!
孤寡老弱,有墨者專門對口幫扶,幫忙種田、抗水、砍柴;
有人病了,也有墨者輪流上門診治、照料,還有鄉鄰負責幫扶這一家人的生計。
意識到事態苗頭不對,劉榮當機立斷,以‘輪值’爲由,將那個墨家縣令調離,調去了郡守府做少吏。
所謂少吏,便是非負責人性質的部門成員,與之對應的‘長吏’,則是負責人性質的領導,如縣令、郡守,亦或是部門監令之類。
隨後發生的一切,讓劉榮真切的意識到:過去百十年,華夏統治階級,爲何要對這個看似人畜無害,甚至頗有些‘捨生取義’之意味的學派,要嚴防死守到那個程度。
——在那個墨家縣令調離後,那個縣,依舊如故!
就好像那個縣,已經被墨家思想刻入基因深處,早已經成爲了永久性的墨家擁躉!
至於那位墨家縣令,在被調到郡守府之後,非但沒有被官場的黑暗所侵染、所同化,反而開始在郡守府,大肆宣揚自己的墨家學說!
然後,那個原本以黃老爲主,儒家與之針鋒相對的郡守府,便多了一羣赤腳褐衣,言必稱‘子墨子曰’的所謂墨者。
這些‘墨者’官職不高,最高的也不過六百石,最低的爲百石以下的無秩小吏。
但即便如此,得知這一切後的劉榮,也還是悵然進口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