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竇老太后派自家子侄——尤其是兩個最拿得出手的當代子侄,不請自來的參加這場意義重大的國家戰略商討會議,劉榮並沒有什麼太強烈的不滿。
在劉榮看來,外戚這個東西,和異姓諸侯、宗親諸侯,乃至於後世的閹黨一樣。
都是特殊歷史時期,亦或是特殊歷史背景下,必然會發生,且必須承擔歷史使命的羣體。
誠然,外戚之禍,諸侯割據之弊,閹黨亂政之患,都意味著這些羣體的存在,對封建王朝帶來的負面影響,
但從唯物的層面上來講,凡事皆有兩面性。
對於後世,那些處於封建王朝鼎盛時期的政權而言,諸侯藩鎮,固然是禍患根源。
但對於如今漢室,尤其是漢初,乃至於更早的宗周而言,以諸侯王爲載體的封建制度,卻是華夏文化在那一時間階段最先進、最巧妙的構思。
跟明朝的皇帝說諸侯割據,遺禍天下,那除了朱重八重感情、不願意聽這些不利於兒孫的話之外,絕大多數明皇,都會認可這個說法。
但你要是跟漢高祖、漢文帝,更或是周天子說分封制不行?
那你只怕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了。
外戚,其實也是一樣的。
對於更晚的後世王朝而言,外戚這個東西,真是一無是處,根本讓人想不出有什麼好的。
但對於尚處華夏封建文明、封建社會早期的漢家——至少是西漢前半頁而言,外戚天然具備的血脈加成,絕對是漢天子無法忽視的重點。
在劉榮看來,諸侯藩王也好,外戚、宦官也罷,其實就像是‘華夏文明’這個學生,從幼兒園一點點考上小學‘中學,直到上大學、讀研究生的路上,不可或缺的過程。
——處於幼兒園階段的周天子,就是覺得分封制天下第一好!
但到了小學階段的秦漢,華夏文明這才意識到,分封制也不全是好處,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弊端顯露的越來越多;
與此同時,隨著華夏文化完成‘幼兒園到小學’的學歷晉升,分封制本身帶有的積極作用,也變得沒那麼重要了。
就好比加減法,幼兒園的小孩子需要掰著手指頭算,確實很好用。
但到了小學,簡單的加減法已經可以心算得出結果,再去掰手指頭,無疑就是在浪費時間了。
而漢家現階段,還遠沒有達到‘視外戚爲洪水猛獸,飽受其弊,卻絲毫不需要用到其利’的程度。
如今漢室,還是能從外戚羣體的積極方面,得到許多正相反饋的。
以至於即便出了呂太后、呂氏外戚那麼一大家子的典型反面教材,漢家對外戚也依舊不是喊打喊殺,而是慎而用之。
原因無他:利大於弊爾。
再者,竇老太后此舉雖然略顯唐突,但考慮到來的兩個人,如今在朝中的職務、身份,其實也就沒那麼不可接受了。
竇嬰自不用說。
早在太宗皇帝晚年、先帝早年,就已經是聞名天下的大儒,哪怕拋開外戚的身份不談,一個博士官之類的二千石虛職,也還是擔得起的。
後來,以大將軍的身份平定吳楚七國之亂,竇嬰有了武勳傍身。
文名、武勳,再加上外戚身份,若非漢家自呂太后以來,對外戚子弟頗多防備,且太宗皇帝年間,章武侯竇廣國拜相失敗一事‘珠玉在前’,早在哪個時候,竇嬰其實就已經夠格做亞相御史大夫,併爲擔任丞相做準備了。
而今,已經貴爲漢相的竇嬰,無論是職務,還是傍身的武功勳,以及對軍事方面的瞭解,都足以讓竇嬰,有資格出現在這場關乎漢家未來的國家戰略會議之上。
真要說到起來,就竇嬰這麼個身份地位,這場會議劉榮沒有主動召竇嬰與會,反倒是竇老太后,要好好揪一揪劉榮的耳朵了。
至於另外一位:太僕南皮侯竇彭祖,情況也相差無多。
——當朝九卿的身份,雖然不是‘非參加這場會議不可’的程度,但光憑這一個身份參加這場會議,也沒人會覺得什麼不對。
尤其竇彭祖,還是九卿中,與軍事事務關聯相對較深的太僕。
雖然不像衛尉、郎中令那般,與國家軍事有著極爲密切的關聯,卻也因掌天下馬政,間接影響漢家騎兵部隊建設的緣故,而和軍事事務有著不淺的淵源。
再加上本身,劉榮也不排除外戚參與國家大事——尤其現階段,還不覺得外戚羣體‘非解決不可’;
對於竇嬰、竇彭祖二人的出現,劉榮也就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了。
只臉不紅心不跳間,與兩位表叔打過招呼,並敷衍的解釋一番爲何沒有召見二人,並對二人不請自來表示接受,劉榮很快便將議題擺上了檯面。
——軍臣老兒又是和親嫁女,又是讓右賢王伊稚斜兼任日逐王;
兼掌——甚至是重點掌控西域事務!
很顯然,這是要拿西域當血包、當回血的泉水,來和漢家打一場長達十數年,甚至數十年的拉鋸戰了。
更顯而易見的是:劉榮不想打拉鋸戰。
漢家的每一位公卿大臣,文官武將,乃至每一個有識之士,都不願意和匈奴人,打這樣一場曠日持久,兩敗俱傷的拉鋸戰。
事實上,在任何兩個主權之間,佔據戰略優勢,且戰略優勢必然會越來越大、早晚都會取得全面勝利的那一方,往往都不希望戰線延長,並最終演變爲無休止、無止境的拉鋸。
——勢均力敵,才應該考慮如何取勝。
佔據優勢,且隨著時間推移,勝算必定會越來越大,直到有一天能幾乎達到‘必勝’的高度,那需要考慮的,就不再是如何取勝,而是如何以最小的代價、儘快去的勝利了。
劉榮政治水平不低,但軍事層面,卻是不足以與此刻殿內,除竇彭祖以外的軍中將帥所媲美。
別說欒布、酈寄等國之宿將,亦或是韓頹當這種騎兵將領——就連竇嬰這麼個在軍中‘鍍過一層金’的前任外戚大將軍,其在軍事方面的水平,那也不是劉榮能輕易碰瓷的。
畢竟再怎麼說,竇嬰那也是正兒八經帶過兵,正兒八經把手底下的二十萬大軍,給調度的井井有條,沒有出大亂子的。
雖然整場吳楚七國之亂,竇嬰所部都沒有哪怕一級斬獲,也沒有參加哪怕一場最小不過的斥候遭遇戰;
但一場戰爭的洗禮,給竇嬰帶來的軍事層面的財富,遠不是劉榮窩在長安未央宮,搞幾舉沙盤推演,翻幾遍先賢兵書、前線奏報就能比擬的。
對於這種事,劉榮一向看的很看。
——皇帝,可以是大將軍,但並不是非得有做大將軍的才華。
能搞懂軍事、戰爭邏輯,能對軍事戰略有基本的,入門級的瞭解,保證自己不會被將帥矇騙,便足矣。不只是軍事層面,其他所有的方面,文治也好,經濟也罷,專業的事,總有專業、專精的人,做得比封建帝王做得更好。
帝王最需要學的、最應該做好的,便是任用這些專業人才。
故而,在拋出問題之後,劉榮也沒有搶奪話語權,直接把舞臺留給了幾位軍方大將。
也果然不出劉榮所料:幾乎是在自己話音落下之後,殿內衆人,包括軍事水平最普通的南皮侯竇彭祖,都滿臉凝重的皺起了眉頭。
率先開口的,則是如今漢室毋庸置疑的軍方第一人:曲周侯酈寄。
“陛下可知,圍魏救趙之計,爲何是兵家亦束手無策之陽謀?”
輕聲一問,換來劉榮一個‘請’的手勢,便見酈寄垂眸嘆息道:“因爲時間。”
“——圍魏救趙之計,之所以無解,就是因爲時間。”
“受計者,根本沒有時間攻下眼前的‘趙’,更沒有辦法以步步爲營的姿態,在確保自己不受伏擊的前提下,儘快回到必救的‘魏’。”
“時間不夠,將帥便急。”
“一急,便要亂了方寸。”
···
“兵法雲:圍魏救趙者,乃攻敵之必救,以解敵將攻之處也。”
“但在臣等老將看來,圍魏救趙,不單是‘攻敵之必救’,而且還要攻敵之必急救!”
“必須要讓敵人急,什麼都不顧上——連行軍穩妥都顧不上,不顧一切的飛奔回師,纔算是計成。”
“而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大多數老將,也都會得出另外一個結論。”
“——行伍戰陣之事,雖有戰機稍縱即逝之時,亦有欲速則不達之理。”
“戰機即現,則稍縱即逝,這固然不假。”
“但在戰機出現之前,將領首先要做的,是耐心等待戰機的出現。”
“可以有所舉措——可以通過外力,來謀求戰機儘早出現,亦或是出現更好的戰機。”
“但最終的目的,仍舊是掌控戰機,得勢而擊,而非不顧戰機,倉惶急於求成······”
酈寄一番話說出口,殿內衆人紛紛點下頭。
便是劉榮,也爲酈寄這番話中,所暗含的軍事哲理而贊同不已。
如今漢室,雖然自孝惠皇帝廢除《挾書律》,允許百姓民私藏書後,在文化層面得到了極爲明顯的發展和開放,但大多是重要的典籍,卻仍舊是名門望族的不傳之秘。
其中,又尤其是兵家典籍,也就是通俗意義上的《兵法》,以及各類軍事理論,爲高級將官以家族爲單位藏私,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的重災區。
劉榮毫不懷疑,酈寄方纔這一句話記錄成書簡,放在市面上叫賣,絕對能讓那些有志成爲‘將帥世家’的中層軍官強破頭,並作爲家族昌盛的根基,以傳家寶的形式代代相傳下去。
但很快,劉榮便意識到了其中的疑點。
“曲周侯的意思,朕明白。”
“君侯關於圍魏救趙之計的高見,朕也同樣認同。”
“但這和眼下,和今日之議題,又有什麼關係呢?”
說著,劉榮不忘試探道:“難道曲周侯是想說,面對匈奴人‘求拉鋸戰’的意圖,我漢家不可急於一時,欲速則不達,暫時還沒有什麼好的方法?”
聞言,卻見酈寄滿是無奈的含笑搖搖頭。
而後便滿是唏噓道:“陛下,誤解老臣的。”
“老臣的意思是:行伍戰陣之事,除非強弱一目瞭然,否則,一方想要死守、死戰,那另外一方,便多半是很難謀求速生的。”
“尤其當弱小,或處於劣勢的一方,不再將戰爭勝利作爲目標,而將拖延時間、糾纏敵方作爲目標時,那強大一方,就更無法從‘不求勝,只求緩敗’的敵人手中,很快取得勝利了。”
“畢竟求勝很難,但求‘不敗’則簡單許多。”
“若是在‘不敗’的基礎上再退一步,只求‘不速敗’,那,就更是······”
說到最後,酈寄滿是無奈的搖頭唏噓起來,話語中的意思也是十分明顯。
——匈奴人如果想贏,那很容易,打一場就行。
匈奴人如果只是不想輸,那漢家要想全面取勝,就稍微麻煩一點。
而今,匈奴人擺出一副拉鋸戰的架勢,擺明了是將勝負置之度外,根本不想著打贏漢家,而是隻想著拖死漢家,想著兩敗俱傷、死之前拉個墊背——甚至是在死之前重挫漢家!
尤其這重挫,並非通過正面戰場的軍事碰撞,而是國家層面的國力消耗!
這就像是一個乞丐,不求揍你一頓,甚至都不求打你一拳,就只是揮舞著沾糞的拖把,擋在你的必經之路上,無論如何都要甩你一把。
問:如何保證在身上不沾屎的前提下,順利度過這個乞丐‘駐守’的街口?
明白了酈寄真正想要表達的意圖,劉榮隨之默然。
圍魏救趙之計,毒就毒在不給對方留時間,必須立刻馬上放下手裡的所有事,飛奔回援!
反之,只要給敵人充足的時間,亦或是戰略空間,那隻要對方鐵了心跟你耗······
“匈奴人鐵了心要耗,陛下不如一力降十會!”
沉默中,一聲稚嫩、青澀的話語聲響起,惹得殿內衆人紛紛側目。
待看清開口那人,此刻正有些不安的看向自己,劉榮原本愁雲密佈的面容,也隨之涌上一抹不知由來的期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