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西征,匈奴單于庭可謂是收穫滿滿。
自幕南先北上,而後沿著大漠一路向西,單于庭主力所領銜的匈奴西征大軍,可謂是一路高歌猛進,連戰連捷。
在西域,包括單于庭在內的所有部族、所有勇士,都可謂是戰了個酣暢淋漓——或者說是搶了個盆滿鉢滿。
大軍一路抵達大宛附近,確認了這個位居大草原以西的羸弱大國的存在。
最讓軍臣魂牽夢繞的,無疑便是那些高大、威猛的大宛天馬!
只可惜,此番西征,匈奴單于庭並沒有太多的時間,用在除西域之外的地方。
對於大宛那塊遍地黃金,同時又羸弱到一觸即碎的大國,單于庭可謂是垂涎三尺,卻也不得不暫時收斂起貪婪之心。
當然,在回來之前,那大宛王也是十分知趣,給單于庭奉上了許多本國特產。
什麼,印著大腦袋的金幣啊~
金髮碧眼的美人啊~
還有讓匈奴人瞠目結舌,技藝貌似不亞於漢人的精湛工匠!
唯獨沒有那大宛天馬。
軍臣所得的那五匹大宛馬,還是當地商人趁夜奉上,讓軍臣知道了這一優良馬種的存在。
至於大宛王爲何如此‘不老實’,爲何要私藏這大宛馬,軍臣也不難明白箇中關鍵。
——對於大宛而言,匈奴的強大毋庸置疑。
而作爲一個強大的遊牧統一政權,匈奴對大宛的軍事威脅,是以騎兵爲核心形成。
如果再讓匈奴人擁有大宛天馬,那豈不是如虎添翼?
再者,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雖然不曾從中原漢地傳到中亞,但類似的道理,大宛人總也還是明白的。
大宛人明白,金幣、美女、工匠等財富,不止自己有——但還是個國家,哪怕是西域那些個彈丸小國,也都是或多或少能拿出一些的。
但大宛馬,卻是足以讓匈奴人爲之癡狂,甚至癲狂的大寶貝。
一旦讓匈奴人知道了大宛馬的存在,那大宛國,便要變成匈奴人的頭號大敵、必徵之國。
只可惜,天不遂人願。
大宛王千算萬算,終究是沒算到商人的貪婪,居然成了自己計劃失敗、功敗垂成的關鍵。
此番,單于庭西征,滿載而歸,並未急於攻略大宛。
但這塊肥肉的存在,卻已經上了匈奴單于庭的願望清單。
下一次西征,匈奴單于庭的首要目標,便很可能是大宛國,以及大宛特產的大宛天馬。
當然了。
這一切的前提是:匈奴人、匈奴單于庭,還有大軍西征的精力。
從目前的狀況來看,未來數年內,匈奴人的注意力,多半要落在曾經固若金湯,如今卻風雨飄渺的幕南地區了。
“右賢王,就是這樣辜負撐犁天神,和草原遊牧之民的信任、期盼的嗎?”
幕南,龍城。
纔剛西征歸來,踏足龍城後,連一口水都還沒顧得上喝的匈奴單于:攣鞮軍臣,此刻臉色無比的難看。
大刀闊斧坐在上首的虎皮王座之上,目光直勾勾落在弟弟:右賢王伊稚斜身上,那深邃而又陰戾的目光,似恨不能把伊稚斜活活咬碎!
王帳之內,伊稚斜循聲擡起頭。
便是一個‘金碧輝煌’的人影映入眼簾。
——此番西征歸來,軍臣也屬於是鳥槍換炮了。
曾經那頂通體發暗的金冠,已是被大宛匠人清洗乾淨,散發出耀眼的金黃色光芒。
原本光禿禿的王冠,更是被一個個珍珠、寶石所點綴。
沿那金王冠緩緩向下——軍臣臉上、耳朵上,甚至於鼻子上、嘴上的鐵環、銅環,也都被替換成了黃燦燦的金環。
金環與金環之間,甚至還有做工精美的金鍊條相連!
幾條珍珠、玉石加黃金串成,每一條都有拇指粗的項鍊,沉甸甸的掛在軍臣粗短的脖頸之上。
身上胡袍,也早就被換成了一件點綴的金石珠玉,說不定比布還多的奢華外袍。
最讓人瞠目結舌的,無疑便是軍臣手中,那桿象徵著草原至高權柄的金杖了。
——比原先粗了整整一圈不說,同樣多出了許多珠玉點綴!
尤其金帳頂部,一顆拳頭大的青綠色夜明珠,正在帳內火光的照樣下,散發著清冷的幽綠色光芒。
匈奴單于庭此番西征,光是看軍臣身上的打扮,就能看出必定是收穫滿滿。
但也正是這由內而外,恨不能明寫在臉上的暴發戶氣質,讓伊稚斜愈發擡不起頭,愈發不敢直視軍臣吃人般兇狠的目光。
此番西征,單于庭主力從西域,以及大宛等國掠奪來的財富,本足以讓整個匈奴強大一大截,甚至在財力層面,具備和漢人繼續叫板的底氣!
都不用說別的——光是此刻,軍臣渾身上下掛著的、穿戴著的金飾,就足以讓任何一位漢人遊商,將所有漢人不允許塞外的東西賣給單于庭。
包括但不限於:弩、甲在內的制式武器;
銅、鐵在內的違禁金屬;
茶種、書籍之內的經濟文化用品等。
如果過去這兩年,漢匈雙方相安無事,那軍臣西征歸來過後,原本愈發傾斜向漢人的天平,大概率是能回到有利於匈奴人的一方的。
但一想到這些——一想到過去這兩年,軍臣忙著西征的這段日子,幕南大本營發生的事,伊稚斜本就深深彎下的腰,便好似是要徹底斷了……
“偉大的撐犁孤塗,從西方帶回了天神的恩賜。”
“但我大匈奴的右賢王,卻成了被惡魔纏身的人。”
如是一語說出口,伊稚斜終也只得無奈的跪下身,匍匐上前,細心舔舐起了軍臣裸露在外的腳趾。
就像是一個犯了錯的獵犬,想要通過這種無下限的討好,來求得主人的原諒和寬恕。
但很顯然,伊稚斜‘犯’的錯,遠不是舔一舔軍臣的腳趾,又或是把黑鍋甩給所謂的惡魔,就能夠翻篇的。
尤其是眼下,匈奴人在面對漢家時的境況,居然比軍臣西征前都還要糟糕——而且糟糕許多!
西征前,匈奴人在面對漢家時,不怎麼有底氣;
西征歸來,明明一切順利,匈奴人在面對漢家時,原本只是彎著的腰,卻似乎要徹底斷掉了。
這讓軍臣如何不怒?
就像是一把遊戲,你一個人去把大龍偷了,猛吃了一波團隊競技。
結果回頭一看:好傢伙,門牙塔沒了……
“右賢王,是遊牧之民的罪人。”
出人意料的是:軍臣最終,並沒有歇斯底里的破口大罵,也沒有怒火沖天的提刀砍人。
只如是輕飄飄道出一語,便好似被抽乾了力氣般,軟軟癱坐在了虎皮王座之上。
眼下的狀況,對於軍臣而言,遠不是‘麻煩’‘棘手’等字眼所能夠形容。
曾幾何時,河套、河西,幕南、幕北——幾乎所有長著草的地方,都爲遊牧之民所有。
彼時的漢人,連一塊像樣點的養馬地都沒有。
說是‘輕徭薄稅’‘與民休息’,實際上就是忍氣吞聲、低調發育多年。
但從高皇帝劉邦至今,足足過去了五十多年;
漢家歷經高皇帝、孝惠帝、前、後少帝,太宗、孝景六帝,到了第七代的當今劉榮。
草原上的匈奴單于庭,也從最初的冒頓單于,後來的老上稽粥單于,傳到了第三代的軍臣。
這麼多年過去,漢人所謂的‘積蓄力量’,也僅僅只是傾天下之力,才勉強湊出來了幾個騎都尉。
——滿共不過萬把號人的騎兵,丟在草原上,不說是連一個水花都翻不起來,也絕對無法引起遊牧之民的重視。
尤其這幾部騎都尉,並不曾被漢人整編爲一支上萬人的騎兵集羣。
其中至少有一半,是以斥候騎司馬、騎屯曲的編制,分散於漢家的各路兵馬。
僅有的兩個整編騎都尉,那也是金貴得不得了——別說是上陣殺敵,與匈奴騎兵集羣衝殺了,就連日常的訓練,都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軍臣甚至聽說漢人的孝景帝,曾因爲一個將官在訓練時,讓一名精銳騎兵不慎摔死而勃然大怒,差點將那個騎兵將官直接處死!
而類似的事,在草原上卻可謂司空見慣——勇士墜馬而死的意外,每天都在草原各地發生。
別說是單于庭,就連這個勇士所在的部族,都不大會把類似的事當回事。
軍臣曾以爲,這樣的情況,會持續很長很長的時間。
長到匈奴單于大位,傳到軍臣的兒子、孫子,乃至於數百年後的子孫後世,漢人也依舊湊不出一支像樣的騎兵部隊。
不曾想,河套-馬邑一戰,漢人通過卑劣的手段,奪走了撐犁天神賜予遊牧之民的聖地:河套。
失去了這片沃土,已經足以讓軍臣,成爲草原千夫所指的無能單于。
但事態也依舊沒有完全失控。
——漢人佔據河套,並沒有屠殺河套部族。
只要有充足的時間,軍臣有信心,能通過與這些部族裡應外合,將漢人重新趕回長城之內,繼續‘休養生息’‘積蓄力量’。
但丟失河套,讓軍臣威儀盡喪,軍臣迫切需要通過一場耀眼的勝利,以及看得見、摸得著的龐大利益,重新將草原各部整合在一起,擰成一股繩,纔有機會重新和漢人對峙。
爲此,軍臣不惜冒險西征,臨行前,更是將大本營:幕南地區的所有事物,都脫付給了自己野心勃勃的第二儲君——右賢王伊稚斜手中。
軍臣形象,伊稚斜再怎麼野心勃勃,也終是與單于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爲了匈奴單于庭,爲了維持攣鞮氏對草原的通知,伊稚斜必然會顧全大局,爲自己守好幕南大本營。
等自己西征凱旋,重新團結起來的草原遊牧之民,必然能一鼓作氣,將河套重新奪回來!
而現在,軍臣真的西征歸來了。
真的‘凱旋而歸’,真的憑藉一場接著一場的勝利、一車接著一車的財貨,將草原遊牧之民重新凝聚在了一起。
結果回到幕南,卻發現河套,早已經成爲了遊牧之民只能在夢中見到,卻再也不可能輕易踏足的天邊仙境。
甚至就連隔斷河套與幕南的高闕,都已經被漢人所奪。
未來,匈奴單于庭,根本無心野望河套。
反倒是幕南地區,要因爲高闕的丟失,而暴露在漢人的兵峰之下,隨時都處於被漢人肆虐、掃蕩的危險境地……
“撐犁天神,爲何就不多多眷顧我大匈奴呢……”
如是想著,軍臣縱是再怎麼無奈、無力,也終是不得不強打起精神。
從伊稚斜口中,瞭解到高闕丟失的整個過程,以及高闕丟失後,伊稚斜所做出的一系列應對。
饒是不願意承認,軍臣也不得不無奈的點下頭。
——伊稚斜,幾乎已經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
軍臣捫心自問,換做自己、換做單于庭在幕南,在漢人如此奸詐的計謀之下,也多半是守不住高闕。
而在失去高闕之後,軍臣可能做出的反應,也不會比伊稚斜更周全多少。
至於最終結果不盡如人意,也都被軍臣怪到了自己的法統來源:撐犁天神身上。
只不過,作爲一個合格——至少是掌權多年的統治者,軍臣最終還是冷靜了下來。
眼下的狀況,再去討論誰對誰錯、誰該爲高闕的丟失而背鍋,已經沒有多少實際意義了。
如此糟糕的局面,也使得軍臣根本抽不出精力,藉此事來打擊伊稚斜本就所剩無多的聲望,從而爲自己的獨子:左賢王於單鋪路。
伊稚斜和匈奴單于庭,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軍臣,又何嘗不是?
如果單于庭不復存在,如果攣鞮氏對草原的統治不復存在,那左、右賢王,單于大位之爭,又有什麼意義呢……
“派使者去見見漢人吧。”
“看看漢人,究竟是想要做什麼。”
“如果有可能,把高闕買回來。”
如是一語說出口,都不等伊稚斜做出反應,軍臣自己就先蔫兒了。
好不容易重新打起精神,方再道:“高闕一失,河西,也已經是保不住了。”
“就怕漢人得了河西,卻仍不知足,沿著河西一路抵達西域……”
…
“右賢王,去西方吧。”
“做我大匈奴的日逐王。”
“守住西域,守住我大匈奴最後的家底。”
“只要西域還在,就算我大匈奴失去幕南,也終究還有扭轉局面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