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成功了!”
“我們居然挺過了亞空間風暴!”
“但我們現在在哪裡?”
“你等一下,我先看看星炬,確定一下我們現在的……”
“嗯?!”
“星炬呢!!!”
——————
作爲探險船【西北航線號】的船長,富蘭克林覺得自己最近一直都挺時運不濟的。
但若是放在幾個月前,又或者是幾十年前的話,他可絕對不會這麼想。
在此之前,他的人生可謂一帆風順。
作爲在大遠征中最早一批效忠於人類之主的臣民,富蘭克林出生在克里西斯,一個後來隸屬於機械神教的騎士世界,此地身處太陽星域中,距離神聖泰拉很近:如果你無法理解有多近的話,克里西斯不遠處就是克蘇尼亞所在的星系。
沒錯:就是影月蒼狼的基因原體荷魯斯降落的那個克蘇尼亞。
得益於獨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在大遠征開始後的第五年,富蘭克林就被動地成爲了人類之主的忠誠臣民,但這對他來說並非什麼壞事:原本,以富蘭克林的出身,他最好的人生軌跡不過是給星球上的某位騎士老爺擔當端茶倒水,或者幫助他背誦古老家族歷史的侍從。
但當帝皇抵達後,事情卻有了一些小小的改變,因爲隨帝皇一同抵達的還有人類帝國的龐大艦隊:這是一頭伴隨著大遠征的不斷髮展而飛速擴張的巨獸,無時無刻不在渴望著新鮮的血液。
而比起成爲一個爲騎士老爺們端牙具桶的服務生,擔當一名榮耀的人類帝國水兵也許是份更不錯的前途:富蘭克林輕易的說服了他的父母和家人,然後在十七歲那年奔向了自己未知的命運。
他先後在三艘護衛艦、兩艘巡洋艦和五艘戰列艦上服過役,在人生最榮耀的階段,他曾經是一艘榮光女王級戰艦上的諸多大副之一:儘管那艘偉大戰艦如今早已不在帝國海軍的軍備列表內了,而他也已經遺忘了自己在上面的服役生涯。
他還依稀記得,自己曾參加過至少兩次的冉丹戰爭和烏蘭諾戰爭,還有大大小小上百次戰役:儘管有關於冉丹戰爭的記憶早已被沖淡,只有幾枚無名的勳章始終在提醒他過往的經歷,而烏蘭諾戰役,則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次軍事行動。
當帝皇在數十億人面前宣佈他將退出大遠征的時候,富蘭克林在差不多同一時間做出了相同的決定。
於是,滿載著榮譽、財富、以及戰友和上司們的祝福,富蘭克林大副回到了他的家鄉克里西斯,現在他已經是能夠讓騎士老爺們專門擺宴招待的大人物了,他成爲了克里西斯諸多領主們的座上賓,在無止境的紙醉金迷中沉溺了十幾年。
但是,說真的,這段美妙的時光卻無法讓他感覺到更多的快樂。
無論是騎士世界本身繁瑣到了極點的生活習慣,亦或是他根本無法適應和平生活的肉體與精神,都讓富蘭克林感覺自己與家鄉變得格格不入:他曾希望久別重逢的親情能夠沖淡這一切,但現實讓他失望。
那些曾在無數戰鬥的間隙中幫助他支撐下來的家人早已離去,他們的容貌永遠停留在了影像和照片上,雖然他在這片土地上依舊有著親人,但他們的血脈和關係都已經非常的疏遠了,他們尊敬他,敬畏他,卻無法像家人那樣去愛他。
這成爲了最後一根稻草,在他退役回鄉的不過十五年後,富蘭克林失去了繼續停留在家鄉的一切理由。
他向領主和家族辭別,最後搭上一艘船來到了神聖泰拉:他聽說高領主議會正在徵招經驗豐富的水手。
彼時正是大遠征後的和平年代,是帝皇留下的偉大秩序最輝煌的年景,距離帝皇分封他的子嗣剛剛過去了十幾年,帝國不但停止了大遠征的連年征戰,也趟過了巴達布危機留下的陰影,同時還沒有深陷於十一稅和星際衝突的泥沼:人類之主的子民們享受著無盡的財富和榮耀,在億萬人的腦海中構想著屬於人類和銀河帝國最美好的未來。
也唯有在這個時候,一些雄心勃勃的方案纔會被提上會議桌:一個名爲探險者協會的官方組織得到了高領主們的批準,他們被授予了數百條特別加工過的探險船,以及相對應的物資,準備爲人類帝國探索和敲定星際之外最遙遠的邊疆。
這無疑是項偉大的事業,倘若連域外黑暗都能夠被帝國所征服,那麼帝國就可以驕傲的宣佈,自己已經超越了過往的開拓時代以及黑暗科技時代,成爲了自從人類誕生以來最偉大的政權:僅僅是這一個理由就讓高領主們全票支持。
而富蘭克林正好趕上了這個計劃。
他成了一名探索船長,並在接下來的三十三年時間裡,組織了數場非常成功的域外黑暗探險,爲人類帝國尋找到了六十多處從未被探查過的星系:這讓他成爲了同僚中最優秀的人。
理所當然的,在他的下一次探索域外黑暗之前,富蘭克林船長得到了掌印者馬卡多的親自召見,此時,距離帝皇離開帝國已經過去了整整四十八年。
就像凡人們所說的那樣,當一個人發生了巨大的改變時,不常見面的人總會比身邊人更清楚的覺察到:當探索船長再次返回到人類帝國的核心處時,與幾十年前相比,他感受到了更多的不安。
在不知不覺間,帝國被改變了。
儘管從表面上來看,高領主們的權勢依舊震懾人心,數以百萬計的世界依舊享受著大遠征所帶來的財富與和平,帝國的如日方升宛如泰拉皇宮的通天尖頂,彷彿永遠都不會有倒塌的那一天:黃金般的歲月將延續到無數代人之後。
但是在空港,在碼頭,在那些與他交流的低階官員和水手們的口中,一種從未有過的焦慮卻在流傳:人們不再考慮大遠征中的傳奇故事和對未來的希望,佔據了主要的話題又變成了戰爭,但這一次,不再是大遠征那種類型的戰爭了。
而是真正的戰爭。
數個原體封國在蠢蠢欲動,軍團與泰拉政府之間的矛盾一日勝過了一日,幾乎每個有權柄的統治者都在擴張他的軍隊,尋找並拉攏更多的朋友:火藥味瀰漫在人類帝國的百萬個世界中,所有人都能感覺到空氣中愈發古怪的焦躁不安。
富蘭克林也同樣因此。
因此,當掌印者提出了一項沒有任何探險船長或者行商浪人的艦隊敢於承受的艱苦任務時,富蘭克林毫不猶豫的接過了它。
這項任務要求他前往銀河最北方,超脫了星炬的範圍,那是帝國根本控制不到的域外黑暗區域,是哪怕黑暗科技時代都未曾踏足過的隱秘漩渦:他被要求將雙頭鷹的旗幟插在能夠抵達的最遠的世界上,以作爲整個大遠征達到鼎盛極點的標誌。
人類帝國將成爲銀河有史以來幅員最爲遼闊的宏偉王權,當富蘭克林和他的船員們將旗幟插在域外黑暗的土壤上時,整個大遠征乃至整個人類的命運,都將迎來一個具有現實意義的【極盛】,那就是帝國攀登至時代頂峰的具象化時刻。這正是富蘭克林所追求的:與這項無可匹敵的人生意義相比,超過百分之九十七的死亡率根本不值一提。
於是,在人類帝皇離開他的帝國與大遠征的第四十八年的一天,富蘭克林的探險船駛入了曼德威爾點,就此遠離了星炬以及人類之主的注視。
而就在一個月後,在拜蒙星上,戰帥荷魯斯正式向他的軍團和所有的追隨者,下達了進軍泰拉的命令:短短一百餘天后,泰拉危機就爆發了。
——————
富蘭克林船長是在泰拉危機爆發了整整十個月後,才從一封殘破不堪的跨世界通訊中瞭解到了銀河中發生的變故:他得感謝他的星語者,這位老練的靈能宗師,無疑突破了他的極限。
不僅僅是星語者,自從西北航線號從名爲悲苦守望的哨站世界出發,駛進了星炬的範圍之外後,磨難和不幸就圍繞著這一艘從劍級護衛艦改造而來的探險船:沒錯,那羣天才居然真的會將一處港口的名字取名爲悲苦守望。
而事實證明了,跑船的人迷信不是沒有原因的:自從他們離開悲苦守望,一頭扎進了域外黑暗區域後,富蘭克林和船員們在爲期一年的航行中,經歷了他在整場大遠征中加起來都要多的致命危險,三分之二的船員爲此而送了命。
他們挺過了三場亞空間風暴,被多達十四種不同的異形艦隊追殺,趟過了二十多處海賊巢穴和在域外黑暗中被磨碎了所有道德與品性的【人類世界】,還經歷了兩場古怪的瘟疫,其中一場殺死了他們中所有有著紫色眼珠的人。
在此期間,他們也曾嘗試降落在某些看起來比較安全的世界:第一次勇敢的嘗試是在一處一無所有的荒蕪世界上,但他們剛降落不到二十分鐘,就有一羣拿著可怕武器的銀甲骷髏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富蘭克林拼了老命才帶著他的船隻逃過了那些古怪黑色艦船的追殺。
而代價就是,他不得不拋棄好剛剛纔畫好的星圖,再一次一頭扎進了前途未卜的亞空間中,伴隨著又一次小型風暴,西北航線號最終被捲到了就連資深領航員都無法看清前途的晦暗地獄中:唯一能確定的是,這裡早已不是銀河系的範圍。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星語者在與銀河系內部最後一次有效果的通訊中,爲富蘭克林帶來了帝國崩裂的消息。
“就好像這一切還不夠糟一樣。”
在領航員那邊發誓他一定會盡早找到星炬的蹤影后,鬍鬚花白的探險船長一邊摸索著泰拉傳回來的最後一封信,一邊考慮他們如今的處境:船上還有八千多條人命,等著他帶他們回家呢。
至於信中所說的泰拉危機,以及似乎註定將要發生的帝國內戰,富蘭克林倒是沒有更多的感慨:他畢竟是名戰士,參加過大遠征中最危險的戰役,他對戰爭的嗅覺靈敏遠超過常人,早在離開銀河系之前,他對此就已經有所預料了。
無論是神聖泰拉,還是他一路經歷過的各個世界:他們都在準備戰爭。
這無疑是個壞消息。
倘若神聖泰拉真的要準備與某些基因原體全面開戰的話,那麼肯定沒人會在乎他們這只不幸在銀河之外的地方,失去了蹤影的探險船的:如果想要活命,他們能靠的也就只有自己了。
靠自己?在域外黑暗?
富蘭克林覺得他的頭都要炸了。
他只能憑藉著本能反應和肌肉記憶去維護艦船的日常運轉,所幸,這對於一位老水手來說再簡單不過了:先去疏通與安撫各個部門和關鍵人員,隨後清點他們現在還能使用的所有物資,制定更嚴格的配給制度,臨時的法律和暴力手段也必不可少,但不能只靠壓迫來維持穩定。
如果想要讓這艘命運多舛的船隻以及船隻上面的八千多名闖過了無數的死地,早已惶惶不安的水手們,再次迸發出能讓他們活著回到銀河的能量,那麼富蘭克林就需要再給他們一點兒額外的東西。
對:希望!
他們需有希望。
至少是一件能讓人感到開心的好事兒。
一件喜事,能夠衝散現在死氣沉沉的氛圍的喜事:也許他可以從僅剩不多的物資中額外抽調出來一筆,開一場宴會,然後再通過廣播向水手們許下一些新的承諾:讓他們能夠繼續在自己的崗位上工作,而不是在哪天突然開始衝擊他房間的大門。
富蘭克林打定了主意。
他很幸運,因爲眼下他剛好有一個能夠鼓舞人心的好消息。
“確定了麼?”
當那名跟了他三十年的大副推門而入的時候,富蘭克林船長緊緊的盯著那張他再熟悉不過的臉龐,渴望著從那雙厚重的嘴脣中聽到好消息。
“沒錯。”
大副點了點頭。
“我已經找領航員和最老練的水手專門確定過了,我們現在所處的的確是一處從未被標記過的星系,它要比人類目前探知過的任何一片邊疆都更加遙遠:我們的確成爲了走在歷史前沿的先行者。”
“而且我們也完成了任務。”
富蘭克林笑了,他遍佈著鬍鬚的臉上終於顯露出來了一點鬆懈。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麼?”